申时三刻,大理寺狱。
狱卒解开绑绳,身形高大的男子登时自刑架上脱落,秋日枯芦般,萎顿在地。
手铐磨皮见骨,修长漂亮的手指卡在竹棒间,尚未收拢,凉意沁得他骤然清醒,手指动了动,单薄眼皮掀开,涣散的目光逐渐有了焦距:“可否只对一只手上刑?”
他是个读书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也正是这样一只无用的手,受万民供养,要担起天下道义,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要无愧于心。
掌刑官弹了下状书,落款处始终空落落的,他笑了笑,道:“只把这手印一摁,徐大人什么罪都不用遭。”
徐昌宗找到着力点,稳跪在地,幽蓝的光扫过他面庞,细挺鼻梁旁落下一块阴影,他尚未言语,便似有无限的哀愁,无人倾诉。
一连磨了五日,他都是这样温吞柔顺的性子,经受不住拷打,一遍遍昏死过去,又被凉水浇醒,怎么都不肯认罪。
他一个小小直阁,能有什么罪?徐昌宗不知。
“右手可将这拶刑一并受了。”他惯用左手写字,同大多数人不一样,走了很多弯路,遭了很多苦楚,未曾有过更改,“还望大人开恩。”
“却没有这样的规矩。”掌刑官摆了摆手,并未因他一句稀罕的软话开恩,示意狱卒动手。
白皙修长的手指很快就附上了一层红痕,徐昌宗咬紧了牙关,冷气还是一阵阵往外冒。
“总要熬过当下,才有前程可奔。”掌刑官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慢悠悠道,“徐大人何必意气用事。”
“住手!”
茶水晃荡,溅湿了衣摆,掌刑官抬眼,恰见衣着华贵的储君负手而立,气度雍容。一旁朱色官服的男人,皮肉松垮的手紧攥着牢门,苍老的眼因泪光而不再混浊,是国子监祭酒秦阙。
他一声滞涩的喝斥,令狱卒住了手,刑具滑落,一双漂亮的手无力地垂下。
掌刑官在宋珒疏的命令下,为徐昌宗和秦阙留下了独处空间。
“文远,”秦阙抱住青年的头,温热眼泪濡湿他朱红的官袍。
宗族蒙羞,父亲缠绵病榻,触犯龙颜下狱,都没能击垮他,可这一声“文远”,教他全身都失去了力量,彻底倒了下去。
“先生,”青年无处安放的长指蜷了蜷,“我真的错了吗?”
修攥后妃录,官家生母孙太妃因假孕失宠,被褫夺封号,贬入冷宫,此乃国史实录所载,是非黑白已有定论,他照实录入,何错之有?他徐家三代修史,开蒙之日,父亲便教他“信”、“实”二字。入太学,先生教他不隐尊者讳,不避佞贼祸。
秦阙叹了口气,他有何资格说有错,他的学生在用自己的性命去践行他的道。而他这个先生,只能躲在背后,唯唯诺诺。
没错,只是不合时宜……
秦阙哽了又哽,始终说不出口。秦臻听了他所讲授的圣贤大道,女扮男装参加科考,为世所不容,他禁足她一年,命她改悔。如今,徐昌宗也信了他的话,把官家的伤疤揭给世人看,葬送了前途和性命。他也要徐昌宗改悔吗?
他握紧青年染血的手指,拿官袍揩干净徐昌宗面颊上的残泪:“是老夫错了……”
他止住急欲反驳的徐昌宗,展眉笑道:“先生将臻儿托付给你,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秦阙只这一个独女,托付给他人,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不、不要,”徐昌宗狠命摇头,手指的痛感迟缓地蔓延开来,他用力地抓住秦阙的官袍,“文远愧对君父,无颜宗族,如今不能再害了先生……”
朱红衣袖自青年长指间一点点剥离,秦阙仰面朝天,泪水掠过苍老的面颊,蜿蜒而下。
徐昌宗失神般捡起状纸,就着手上的血迹就要画押,却被秦阙一把夺过状纸,撕成齑粉,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打了徐昌宗一巴掌,青年俊秀的脸被他扇得侧了过去。
“文远,人要活得硬气些。你若是没错,哪怕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也要持正道而行,不要为任何人折了你的风骨!”
“先生……”
秦阙最后一次,为他的得意门生正衣冠。
满面颓唐的青年跪得笔直,俯身拜别他敬重、信任的先生。
牢门再一次落锁,秦阙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脚步再怎么用力也是虚浮的,脊背再怎么挺也直不起来,但至少,他这一生都在贯彻自己所信奉的、所教授的东西。
“秦祭酒可要再见秦姑娘一面?”宋珒疏上轿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