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寒鸦声浅,停在原地的秦阙释然笑答:“不了,只怕她还怨我。”
其实,是他怕见了女儿,便舍不得慷慨赴死了,他秦阙也是个俗人,想学圣人的俗人。
“请殿下代老臣为臻儿传句话,”秦阙神色逐渐柔和下来,“就说,她没错……”
宋珒疏点点头,下马向秦阙一揖。乾宁帝因后妃录一事动怒,势必要杀鸡儆猴,震慑其他人,徐昌宗无论认罪与否,都难逃一死。
秦阙愿替他以死谢罪,平息官家的怒火,只说是自己唆使徐昌宗诋毁孙太妃,好给官家一个由头从轻发落徐昌宗,也好教他这学生,从今往后知道惜命,收一收他那不堪折的傲骨,知晓审时度势、进退有度。
代价沉重,方知珍惜。
宋珒疏放在车座上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马车缓慢停下,内侍掀开车帘,眼中黑暗消失殆尽,他睁开眼,又是一副从容洒脱的模样。
“秦姑娘之高见,实令我等汗颜啊!”男子的讽笑声在内院响起。
“是七殿下来给您递宴帖。”欲通传宋珒疏回宫消息的内侍被主人打断,及时补充道,“大娘娘预备在除夕宴上邀适龄贵女入宫。”
操心储君婚事,是皇后的本分,宋珒疏不好拂她的面子,况且宫中未婚的皇子公主非他一人,就算不为他,这事儿也是要办的。
他没有着急进去,反而饶有兴味地在拱门外看赵簌晚和七皇子宋钦言争执,两小儿斗嘴,他这崇华宫也算是热闹一回了。
“本殿那儿还有两篇策论,来日要向秦姑娘讨教一二。”单听宋钦言这话没什么毛病,偏生他语气轻浮,飞舞的眉毛挑衅之意不减。
秦臻头垂得愈发低了,她早已令父亲蒙羞,族人遭奚落,现在难不成还要继续丢人现眼?
“七……”然而她尚未辩解,便听到一阵夸张的冷笑。
赵簌晚眉梢一挑,故意模仿宋钦言的表情:“七殿下还会写策论呢?莫不是找人代写的?”
宋钦言是宫内出了名的酒囊饭袋,最擅长打马球、斗蛐蛐,文章功课大多都是他逼着一同读书的公子哥儿给他写的,起初乾宁帝看了他的策论,还真当这个儿子学好了,谁知,将人召至福宁殿考了几句课业,宋钦言便浑然不知了,支支吾吾地张冠李戴起来。乾宁帝几欲发火,都被他母亲孙惠妃劝阻了下来,最后只不轻不重地骂孙慧妃“慈母多败儿”。
乾宁帝不指望这儿子能成什么大器,但也是真的疼爱宋钦言,因宋钦言幼时长得憨厚可爱,满足了乾宁帝一片慈父之心,更为他母妃乃孙氏之女,和乾宁帝算是表兄妹,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是宫里的小霸王,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当即指着赵簌晚骂骂咧咧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以为攀上了太子,就能指点本殿?”
赵簌晚清凌凌的妙目在他手边一转,又滑至宋钦言身旁少年提着的盒子,嗤笑道:“是又怎样,我不像某些人,既想巴结二哥,又怕落人口实,故作清高,到头来连二哥的面都见不上。”
宋珒疏这才注意到,赵簌晚好像只喊他二哥,其他年长于她的皇子,她都本分疏离地称殿下。还真是如她所言,毫不掩饰地讨好自己。
唇角微微勾起,又很快压了下去。
“你一个女子,只能靠攀附他人而活,”高高在上的语气,和宋钦言微抬的下颚很是相配,他不动声色地挡住少年手中的礼盒,“本殿不欲同你计较。”
“女子怎的?你所食所用,皆出自女子之手,就连惠娘娘也是女子,”赵簌晚冷哼了一声,这人真是愚蠢又无知,难怪官家喜欢他,坏心眼子一点儿都藏不住,蠢得纯粹,蠢得单纯,“我攀附二哥,你仪仗官家,有什么差别呢?谁也别看不起谁。”
宋钦言未料,从前胆小怯懦,见了他要绕道走的赵簌晚,如今居然敢对他冷嘲热讽,他气得牙痒痒,大剌剌往前迈一步,却被身旁少年扯住了衣袖,他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心一惊,不知宋珒疏在这儿看了多久,忙换了个老实模样,灰溜溜败退。
赵簌晚见他忽然就泄了气,也注意到拱门外的宋珒疏,但只当没看见似的,正好,趁热打铁,再多说几句宋珒疏爱听的话。
“先前是臣女心胸狭隘,误会了公主,”秦臻是个聪明人,赵簌晚没有一句提她,但确是处处在为她说话,是为着她才与七皇子起冲突的。可她还有一事不解,便直接问了出来,“公主从未看低女子,先前为何要说那一番话,要女子卑弱,处处让着男子?”
她瞧着,赵簌晚同七皇子对峙时,可丝毫没有卑弱客气的意思。
“曹大家比我读的书多,说出来的话也自有她的道理,”赵簌晚讳莫如深一笑,“男子较之女子,体格粗壮得多,若走在大街上,不对他们客气些,吃亏的只能是自己,言语上吃些亏也就罢了,只要能把实际的好处占了就行。这也是无可奈何而为之啊。”
秦臻倒没想过这层意思,有些豁然开朗的意思在其中。
“秦先生何必太在意他人的眼光,任别人嘴上占些好处,自己偷偷潇洒舒坦就好,”赵簌晚一眨眼,冲她露出个得意的笑,“多亏了秦先生教我读书,我才悟出这些个道理。”
这一句秦先生,没有任何轻蔑嘲讽的意思。
秦臻也报之以坦诚,郑重其事道:“其实,那《女诫》……”
话没说话,便被一阵刻意的咳嗽声打断,来人正是宋珒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