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照在人身上仍旧凉飕飕的。赵簌晚眯着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见她真能设法从大理寺狱离开,狱卒感怀之余,同她挥手告别:“公主,再会!”
马车中的赵簌晚忍俊不禁,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脑袋,笑着喊道:“不愧是在大理寺狱里待了十年的人。”
旋即放下车帘,慢悠悠地跟着马车颠簸的节奏晃起脑袋,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意思。
张晟知晓一些赵簌晚的身世,名为公主,实为质女,在风云诡谲的宫中存活下来实属不易,规矩教养自是无人教授,就像石缝里的野草,自生自灭,又有一套自己的为人处事的作派。
放在崇华宫里,可就有好戏瞧了。宋珒疏向来把规矩看得极重,身边的人也都庄重得体,只怕纯煕公主要吃些苦头。但若教公主回甘棠宫,一则脱离太子殿下的掌控,恐她兴风作浪,二则怕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宫里面少一条人命,甚至不如吃饭睡觉重要。
确实如张晟所料,宋珒疏见到赵簌晚的第一眼表情就不大好。
从狱中出来后,她便如脱缰的野马,步伐轻快异常,胸前的蝶恋花金锁也随之当啷当啷响个不停。
“二哥金安,”赵簌晚虽换了干净衣裳,梳洗打扮一番才来见宋珒疏,但仍掩盖不了面色的憔悴,冷风一吹,白皙的脸颊红润一片,她笑得乖巧讨喜,“二哥不辞辛劳,救十四娘于危难之中,大恩无以为报……”
宋珒疏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看着突然不说话的女子,道:“这锁旧了,教人带你去库房挑个新的。”
赵簌晚下意识抚上胸前晃荡的小金锁,这是她入宫为质那日,十四岁的宋珒疏送给她的礼物。
她自小聪慧,另外母亲业已叮嘱过她,这位二哥是整个皇宫里,除了官家以外,最尊贵的人。她像模像样地讨好他,将那金锁整日戴在身上,若是不见了就要哭着闹着去找。事实证明,她做的不错,性子冷僻的少年很受用,把她当个小挂坠一样随身携带,去哪里都让她跟着。
这么算下来,赵簌晚早年在宫里顺风顺水的日子,还要多谢宋珒疏,如今也是这样,要仰仗他人鼻息。
饱满的唇瓣被她咬出凹陷,她敏锐地觉察到,宋珒疏看这金锁相当碍眼,仿佛是要修正错误轨迹般,将两人的过往就此抹去。
“十四娘眼拙,偏好旧玩意儿。”指腹摩挲着锁面纹理,女子低垂着眉眼,声音也低低的,但又透露出一股偏执劲。
宋珒疏只得暂时放弃这一念头,毕竟东西是他亲手送出去的,专门要回来倒显得他太在意,便又问她准备住在何处。
昨夜同乾宁帝夜谈后,宋珒疏说服乾宁帝将赵簌晚安置在崇华宫,在他眼皮底下看管,出不了差错,还能教天下子民看看官家何等仁慈,以德报怨,竟将乱臣贼子之后交由太子殿下亲自教养。
“十四娘想住崇华宫偏殿,可以吗?”赵簌晚怯生生地望向矜贵清雅的男子,一双妙目里满是期待,不等宋珒疏拒绝,她便摆出委屈可怜的模样,“要是二哥不愿意就算了,我完全可以理解……”
这语气、这姿态,活像有人亏欠了她似的,若非宋珒疏见过她在狱中的无赖挑衅,简直要被赵簌晚现在寄人篱下、低声下气的模样给蒙骗了过去。
待命的内侍官心中一紧,上前一步却被宋珒疏抬手制止,他神色如常道:“可。”
赵簌晚在甘棠宫内原本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见了崇华宫偏殿的奢华之后,便更是心驰神往。床幔前的珠帘由暖玉连缀而成,色泽剔透,光晕浅淡,凑近看,那一串串的玉珠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小人儿,像是一整个故事,切分成一个个小场景。
“公主……”
赵簌晚转身,瘦削的少年站在门边,淡灰色的衣袍衬得他格外憔悴,隔着一两日的光阴,再度回首往事,李顺唏嘘不已。
一场宫宴,濯裳死了,赵簌晚进了大理寺狱,他在甘棠宫苦等无望,像他这种十岁前就净身入宫的太监,若非遇见赵簌晚捡了个闲差,还不知要被人怎样欺辱了去。
也许是跟着老宦官被他们作践拿来取乐,再将这些宫里的老人熬死,自个儿走到主子面前,再狗仗人欺负新进的小宦官。
好在,赵簌晚还活着,宋珒疏身边的人命他来崇华宫继续服侍。
新雪将融,地面亮堂堂的,李顺虽然瘦弱,身量却也是极高挑的,如今站在门口,背着光,脸色苍白。
赵簌晚强忍住心底的酸涩,冷声道:“我不需要别人服侍。”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太多的牵挂只会变成自己的软肋。
“碰”的一声,少年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泪水盈眶:“求公主收容奴婢。”
“你可知,濯裳因何而死?”声线平稳得几近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