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颂的皇宫,高墙深院,却又处处透风。腊八宫宴一事,他早有耳闻,人人都说是濯裳陷害赵簌晚被揭穿后畏罪自尽,但李顺总觉得不是这样的,寒宫数载的情谊,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盖棺定论的。
他闭上眼,任由泪水自眼角流出:“奴婢不敢背叛公主。”
话音刚落,李顺便感觉到一双纤弱而有力的手扶上他的手臂,他抬眼,对上那清凌凌的眼。
“我想说的是,你跟着我,非但没有好前程,甚至还会落得濯裳一般下场,”赵簌晚停顿一下,郑重问道,“你还愿意吗?”
李顺欣喜地抹干净眼泪,点了点头,和赵簌晚相视一笑,便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了东西,尽管他们根本没从甘棠宫带什么东西过来。
候在门外的宫婢入内,袅袅一揖:“太子殿下为公主请了女先生,正在亭子里候着。”
赵簌晚清点银钱的手一顿,女先生?难不成还要教她读书写字?
她翻身下榻,在宫婢的带领下向主院亭子中走去。
“见过公主,”翠色对襟衬得这女子愈发沉稳,她表情僵硬,向赵簌晚行礼,“臣女秦臻,奉太子殿下之命,为公主授课。”
秦臻是汴梁城中有名的才女,她父亲是国子监祭酒,秦家是三代簪缨的世家,族中女子只文墨一道,就比旁的贵族子弟强了不知多少。男子若是精于此道,便去科考做官了,但于女子而言,只能算是锦上添花,若是喧宾夺主了,那可就是乱了纲常。
秦祭酒是个最讲规矩的人,生出来的女儿却是个胆大包天的,三年前女扮男装参加科考的事,到现在都还是汴梁城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好一个大家闺秀,锦衣玉食不要,偷溜出了家门,还混到男人堆里去参加科考,只可惜还没进考场,就被秦祭酒的门生识破了。
同秦家订了亲的孙家在此事传开后,也退了婚。秦祭酒被拂了面子,下令将秦臻禁足屋内,关了整整一年。秦氏女子在外交游也不免为人取笑,人家表面上称赞秦姑娘乃女中豪杰,可言语之间调笑奚落的意思毫不掩藏啊。
赵簌晚听闻这位秦姑娘在秦府足不出户多年,只不知宋珒疏使的什么手段将人请入了宫,趁人垂首行礼时,将秦臻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对方身量只比她高一点点,光看模样和气度,分明是个极其温婉的大家闺秀作派,她真想不出这样的人如何女扮男装去科考。
“秦先生无须多礼,”赵簌晚随意地翻动着石桌上的书册,书页哗啦啦地响,她示意秦臻在对面坐下。
“太子殿下命我教公主习字、读书,每日两个时辰。”秦臻拿镇纸压住宣纸一侧,挽袖提笔写了一列规整的字,给赵簌晚临摹。
“我想写二哥的名字。”赵簌晚笑意盈盈的,一只手撑在脸侧。
“公主还是先从简单的字学起,累次渐进。”
“可是学这么多字又有何用?”又是一个纯然无辜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诛心,“我只要写好二哥的名字,讨得他欢心,不就什么都有了么?”
枉她秦臻满腹经纶,只因身为女子而无法施展抱负,囿于闺阁庭院之内,再多的才学,也只配给另外一个身份尊贵的女子讲学,讲得还都是些孩童启蒙的学问。纵使她百般不愿,也不得不承认,赵簌晚说的对,她拼尽全力争不到的东西,于贵人而言,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心里头不舒坦,嘴里也跟苦涩,将要叹出的一口气又被秦臻生生咽了回去,她在纸上复又写下宋珒疏的名字,任由赵簌晚鬼画符般描摹。
描金龙纹笺纸上大大小小的墨迹晕染,凌乱的“宋珒疏”三字密密麻麻布满整张纸,宫婢正欲为其换上新纸,却被乐在其中的赵簌晚制止了:“好不容易写满的,且放在这儿。”
她捏了捏发麻的手,对秦臻道:“我写累了,秦先生讲讲书吧。”
小姑娘脱口而出的“秦先生”,每一句都鞭笞着秦臻的心,将她凝滞的伤口一遍遍剥开,将过往的耻辱不堪披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秦臻有些羞恼,但还是强忍着怒意捡起那本《女诫》,毫无波澜地念了起来:“《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曹大家说的真不错。”赵簌晚饶有兴致地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好学生,“为女子嘛,当然要卑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仅仅是在家里,哪怕是在外面,也要对男子客气些。秦先生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又是个被道理规矩拘傻了的人,秦臻没忍住笑,那笑中有轻蔑,更多的是无可奈何,若非宋珒疏的缘故,她当场就要撕了这《女诫》。
“妇好受任天命,征战四夷。班昭袭承兄志,补录汉书。武后革代维新,君临天下。可见女子亦不输男子分毫,然,后人论及她们,总要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轻易承认其丰功伟绩,偏爱附会些捕风捉影的风月传闻。凭什么女子就要卑弱、屈居人后,甘愿当个徒有其表的附属品,困死在后宅里头,蹉跎光阴?”
“秦姑娘之高见,实令我等汗颜啊!”一阵突兀的拍手声在庭院中响起,男子唇角勾起,脸上尽是嘲讽之意。
赵簌晚看见,秦臻脸上的意气风发一点点消退,她低下头,手指将衣袖攥得发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