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珒疏落座后,外间的皇子公主、臣僚家眷才尾随着进了里间,在储君的带领下,向大颂朝最尊贵的天子叩首见礼。
内侍官手捧礼单,尖细的嗓音在钟鼓琴瑟声的衬托下显得悠远绵长,念了一长串诘屈聱牙的礼品名后,他突然有些不适应似的停顿了下。
“怎么了?”冕旒覆面的乾宁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对这一点儿小失误很是严苛。
“回官家的话,太子殿下献、献腊梅三枝。”侍者忙不迭跪地请罪,他进宫也有三十多年了,眼见着就要退位让贤,怎么就让他夹在天子与储君之间下不来台呢!
正值壮年的君主眉梢一挑,醇厚的声音隔着珠帘传来,不见喜怒:“边境五年,二郎还是偏好风雅。”
“官家谬赞了。”清俊面庞在众人的注视下,没有任何瑕疵,暖黄烛光模糊了宋珒疏周遭的人影,久居高位的淡漠疏离感徐徐散逸。
分明是没有花任何心思的礼品,却在一堆巧思经营中显得如此清高、如此与众不同,又因为主人身份尊贵,那些试图巴结奉承的人,不便明目张胆地攀关系,便开始天花乱坠地吹嘘这再寻常不过的梅花。
赵簌晚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将在场众人或谄媚或虚伪的表情尽收眼底,探究的视线最终落在八风不动的储君身上,又在对方感知到这一道直白的目光时,慢悠悠错开。
寒风敲打着花格窗棂,雪落无声,只有纯粹的寂寥,烛火哔驳,觥筹交错,光影婆娑,一触即分的视线,再清白不过,却因下意识的避嫌,多了几分尽在不言中的缱绻。
同样的,就在不远处,一道阴沉的视线凝在赵簌晚背后。
躲过一劫的内侍官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纯煕公主献上《祭后丰收图》一张。”
画卷在宫娥们的手中缓缓展开,简约普通,吊不起人的胃口,直到“碰”的一声,瓷盏碎裂,响声尖锐刺耳,列席众人不明所以地屏住呼吸,看向震怒的天子。
“官家恕罪。”赵簌晚提裙跪在大殿中央,碎瓷片在她膝行上前时深陷进了皮肉,暗红色的血迹沾湿裙摆。她心中忐忑,语气却不敢露怯,生性多疑的天子,连自己的儿子都会猜忌,遑论她一个乱臣贼子之后?
乾宁帝抄起画卷扔至赵簌晚跟前,乡长祭祀,百姓起舞,每一笔都是她亲手所画,没有任何问题,除了……落款处的私印!
是雍王府的私印。
在普天同庆的日子,重提旧案,是想戳官家心中的刺啊。
伤口撕裂的疼痛令她愈发清醒,赵簌晚眼中蓄泪,被吓傻了一般摇头啜泣:“官家明鉴,《祭后丰收图》乃十四娘所作无疑,可在交付司礼局之前,辗转多人之手,有心之人借此生乱,也未可知。”
以乾宁帝的心机城府,自然不会轻易相信,这是她所为。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免不了要借此机会敲打敲打赵簌晚。
父亲勾结外族叛乱,抄家灭族,留下一个孤女,怎么能活得太舒坦呢?此事可大可小,关键在乾宁帝怎么想。
脑海中飞速盘算一通,赵簌晚恰到好处地挤出几滴眼泪,煞白的小脸也因呼吸不畅而泛起淡红色:“赵氏贼子,死有余辜,蒙官家垂怜,留十四娘赎清罪孽,竟不想成了旁人污蔑官家的推手。”
湿漉漉的杏眼同受惊的小鹿般惶恐,白瓷般的一小截手臂露出,眼见着就要贴上满地的碎瓷片,却在半路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按住了。
“辜负官家美意,十四娘死不足惜。”
女子仰首垂泪,白皙秀颀的颈上红绳若隐若现,尾端的蝶恋花金锁微荡,明晃晃的。
她今晚要扮什么角色呢?
他宋珒疏是这出戏的看客还是配角呢?
百无聊赖的储君突然攥紧了茶盏,没有来地就想起了那卑劣的邀约。
水渍沿着天青釉边缘滑落,手掌心因突如其来的热度展开。宋珒疏轻抬眼帘,适逢泪珠自女子眼尾坠落。
指节微蜷,推开茶盏,茶水又是一晃,不安分地溅至手掌心。
弱不禁风的美人,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决绝。仁善和蔼的君主,为这一席剖白感慨不已,恨不得要上演一出君臣相惜的戏份才好,然而,总有不识趣的人破坏氛围。
“十四娘说的有理,”华服女子从席间出列,莲步轻移至赵簌晚身边,浅浅一揖,“不能叫清白人蒙了冤,这幕后之人心思也着实歹毒,官家明察秋毫,定能教贼人伏法。”
赵簌晚余光瞥向要替她讨公道的宋钦娴,只见她黛眉微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刻意拉高的衣领却分明是欲盖弥彰。
乾宁帝借机敲打过赵簌晚后,此事大事化小是顺理成章之举,可被她这么一说,就将乾宁帝架在了一个不得不查清楚的位置。
“三娘说的是,”宫宴伊始便没什么存在感的吴皇后,这时也发了话,“将经手的宫人带上殿一问,真相不就明了了?官家仁厚,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可宫里人若是手脚不干净,日后难免滋生祸患。”
母女两人一唱一和,哪容乾宁帝推拒?他当即大手一挥,领命的内侍便着人下去排查。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又短暂地恢复了热闹的氛围,跪在大殿中央的女子感受到了一道阴冷的视线黏着在她脸上,她只当没瞧见,掩面拭泪,炽热的目光向一处投去。
被漠视的魏简顺着女子频送秋波的地方瞧去,只见年轻的储君毫不避讳地看着跪在满地狼藉中的女子,抹额下的风眼眸色晦暗。
他不由得心一惊,当年乾宁帝为了牵制手握兵权的雍钦王,封雍亲王夫妻独女为纯煕公主,接入宫内交由先皇后郤氏抚养,也就是太子的生母。难不成这两人还有些情分在?
长于深宅大院,见惯了嫡庶倾轧,甚至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间彼此戕害的魏简,自然不相信宋珒疏会因这浅淡甚至兴许根本不存在的情分出手阻挠,可年轻的储君也是这场戏里唯一的变数……
直到,那一抹颤颤巍巍的身影进殿,魏简紧抿的唇终于勾了起来,极尽戏谑,恶狼般盯着赵簌晚骤变的脸色。
“司礼局接收各宫主子的礼品前,都会有专人核查,”为首的掌事有条不紊地点了两个小宫娥出列,“你们两个出来答话。”
被点到的宫娥虽然年轻,但都是自小养在宫里的,饶是面见天子公卿亦毫不露怯,两人从赵簌晚手中接过画卷,仔细核验一番,叩首回话:“回主子的话,并无异样,司礼局收录各宫贡礼之前,会有卷宗记载。”
随身携带的卷宗被呈至乾宁帝案前,赵簌晚恍若未觉,清凌凌的一双眼看向自进殿后便抖若筛糠的濯裳,渗血的伤口被她攥得发麻。
“确实没问题,”乾宁帝笑了笑,眼角皱纹尽显和善,“那就是送东西的人动了手脚。”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
“回、回主子的话,”濯裳伏在满地瓷片上,单薄身躯如风里颤动的枯叶,说出来的话也像被打碎一样颤巍巍的,“奴只听从公主的命令,将画送到司礼局,没有、没有动过手脚……”
纤纤玉指展开画卷,点了点落款处墨迹晕染的私印,柔声道:“你是十四娘的贴身婢女,便是泄私愤,也不该拿这事儿污蔑你的主子!”
尾音凌厉迫人,和宋钦娴雍容艳丽的外表很相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