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酒盈炙香,雅乐鸣奏,宫人鱼贯出入。盛世繁华便由此般热闹的夜晚装点。
濯裳这样低等品阶的宫人无法进入内殿,被宿卫拦在外殿。
“别怕,去找你姐姐吃酒。”赵簌晚安抚好惊恐不定的濯裳后,独自一人,跨过玉阶,依门而立,在接待四品及以下官员、家眷的外间等候传召。
那女子天青长袄衫外罩一件烟柳珞袖,淡雅柔婉恰似古画中走出的美人,唇间一点绛色,腮边两抹酒晕,她弯眉轻笑,眼尾泪痣也跟着颤了颤,摄人心魄。
姿色妍丽又举止得体,凭谁看了都是赏心悦目。
不远处隔间内,矜贵的储君凭阑而立,轻拨茶盏,刻有龙凤花印的贡茶茶叶微荡,又翩翩而落,直到中年臣子请安时,他才漫不经心错开眼。
一封密信呈了上来,长指慢条斯理地展开卷纸。
宋珒疏眉峰微蹙,清冷俊脸终于染上一丝厌烦:“你以为单凭这些,就能动摇安远侯在朝中的地位?”
私吞江南赈灾款,浙东转运使安插党人,欺男霸女、鱼肉百姓,桩桩件件,罄竹难书,那又怎样?
纵使是一条贪得无厌的恶犬,只要绳子在自己手中,能为己所用,就是一条好狗,父子同心,官家的意思他知晓。
只可惜,魏氏的手伸得太长了,魏贵妃怀胎不过三月,外戚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算计到他这个储君头上……
火舌舔舐墨迹,白纸成灰,宋珒疏弹了弹衣袖,姿态风雅,焚香点茶般游刃有余。
马步军都指挥使刘崇跟了这位近五年,亲眼见过这光风霁月的青年在乌郡山率残军突围,一袭浸满血水的战袍,顶着边关零碎月光,越过尸山血海,救他们出敌营。
即便是亲手取下蒙哥汗首级时,宋珒疏也没有太多外露的情绪,足见安远侯这次是真踩到老虎尾巴了。
“乌郡山一役,他们处理得很干净。”刘崇脸色有些难看,粗糙的手背擦了擦鼻梁,言下之意,他们没本事找到安远侯一派勾结党项的证据,多说无益,“是臣等无能。”
宋珒疏轻捻指腹,这是他思考时惯常的动作,淡灰瞳仁透若琉璃,不动声色将隔间外的风光尽收眼底。
红梅探窗,勾勒出女子侧身剪影,脖颈纤细,裹在毛茸茸的兔领里,露出来一小截,温暖似窗纸上柔和浅淡的光晕。
“张夫人想见魏世子,何不让纯煕公主帮忙引见?”说话的女子团扇掩唇,温良的大家闺秀作派,说出来的话却字藏机锋,“纯煕公主同魏世子尚在襁褓中便订了亲,明年开春就要成婚,安远侯府未来的当家主母就在面前,张夫人何必舍近求远?”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是在故意奚落赵簌晚。赵家只余她一个弱女,而魏氏权势如日中天,若非这一纸婚约乃官家亲定,魏氏断不肯践诺。日后赵簌晚嫁进安远侯府,想必也是如履薄冰,没有母族撑腰的主母,不过是个空架子,进了深宅大院,莫名其妙地死了都没人讨公道。
张夫人十日前才跟着张大人入京述职,哪里懂得汴梁贵人圈子里面的弯弯绕绕,只当这些夫人贵女们是真同她交心,又见赵簌晚低眉顺眼、乖巧懂事,将她当小辈看了去,便摘了自己的镯子往她手腕上戴:“公主生得如此俊,与魏世子定是相当登对的。”
“我倒不这么觉得。”轻蔑的笑声在殿内突兀地响起,吸引着众人看热闹的目光。
原本“受宠若惊”的女子像是被这么一句话吓到了,手一滑,那镯子登时在地上碎成两截。
“张夫人,看来是我无福消受。”赵簌晚低声啜泣,眼眶红红的,装作不敢去看魏简的样子,主动拉着张夫人的手,以便勉强挤出来的眼泪能一丝不差地落在张夫人手背上,“改日我再给夫人赔礼。”
这么一闹,张夫人也明白她被人耍了,见魏世子讽刺完未婚妻后还能自如洒脱地坐下饮酒,而被人嫌弃的赵簌晚现下一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模样,她有些尴尬,总不能真的要公主给自己赔礼罢?
只能打碎银牙往肚子里咽,同赵簌晚客套恭维几句,也不敢再去攀魏世子的高枝。
最初起哄的人见赵簌晚如此胆小怕事,也没人再去主动撩拨她,或者说,他们将取乐的希望寄托在更有权势地位、且更能羞辱到赵簌晚的人身上。
眼睛红得像小兔子的女子,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隐藏了起来,仿佛除了这精致的皮囊之外,再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哪怕是公主,也是个小家子气、不懂规矩的货色。
可是,宋珒疏别开眼时,赵簌晚诚然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脸颊带着泪痕的女子朝他所在的方位,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嘴唇无声动了动,雾气朦胧的杏眼里,狡黠的光芒闪烁着。
像顽皮恶劣的孩子假扮乖巧,以玩弄人心为乐,并骄傲地向他炫耀自己的辉煌功绩。
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起入紫宸殿之前,赵簌晚向他行礼请安时的情景。
她是不是也像现在愚弄其他人这样,躲在暗处审视、揣摩他呢?
“啪”得一声,两人对视的目光被一道薄帘阻断,窗棂之上,银铃铛叮铃叮铃地响起,此起彼落。
额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毛茸茸的轮廓很不安分,倩影一点点移出画框,向魏简落座的地方走去。
夜风自窗缝灌进,呜咽不停,刘崇关好窗,正犹豫着要不要重新将竹帘卷起,转身欲询问主人,便见年轻的储君已负手而去。
酒香在烛火的热气中蔓延膨胀,轻易撩动躁动的人心。
魏简颐指气使地要求赵簌晚给自己倒酒,赵簌晚每倒一次,他便故意推动酒盏,令酒渍四处飞溅,沾湿赵簌晚的衣裙。
以他的身份地位,完全没必要在明面上与个女子过不去,赵簌晚略一思索,清凌凌的目光就落在了宋钦娴刻意拉高的衣领上。
看来是想在心上人面前做做样子。
纤弱柔荑捏在银壶柄缘,在魏简又一次移开酒盏之际,冰凉清冽的果酒尽数倾倒在银线豹纹上。
狭长的眼眸满是戾气,魏简猛地攥住女子冷白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