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从梦中惊醒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她半日没回过神来,拥衾靠枕呆坐床头。直到窗上透出丝丝缕缕淡绯色的微光,她才猛然醒悟,忽地挥开布衾,翻身下床。
急急忙忙地盥洗、簪发、整衣,不过片刻之间已经到了拴马桩前。
阿菜正将煮好的菜羹端到房中去,见她这般匆忙,便道:“郭娘子今日要入宫去吗?先用一碗羹汤吧。”
“多谢,昨夜进食过多,现下并不饥饿。”郭霁挽了缰绳就要上马。
阿菜便想若错过了饔时,中间隔好几个时辰,到申时方能用膳,她供职宫中,如何吃得消,正要上前再劝,却闻一声马鸣,郭霁已经绝尘而去。
阿菜便摇摇头,自去关了柴门,心中便感慨起来,能够入宫为女官,荣耀利禄固然是有的,然却难得自在。自己这样的贫家妇人,倒没有时辰催着,可是又常常朝不保夕。怪道老人常说“人生之事实难两全”呢!
尽管是一路飞奔入城,然到底是不早了。一入“子城”,郭霁忙下马,将马拴在固定的槽厩中,便脚不沾地的往宫门赶。等到远远看见宫门时,却遇上一名谏议大夫服色的老者带着几个闲散郎官,同几个议郎骂作一团。
郭霁也无心去细听,只在匆匆越过吵架的众郎官们时,隐隐听到些什么“圣人之言”“天地之命”“社稷之安”等语,后来乃至于“厚颜无耻”“结党营私”“丧家之犬”云云也随风飘入耳际。
郭霁正纳闷为何骂的这样惨烈时,其中那名老者已经开口闭口“父母祖宗”地乱骂起来。
骂到这地步那已非一般的仇怨了,郭霁忍不住回首,却见双方已经撸胳膊挽袖子、揪发髻、扯衣服地打出了起来。此间不过十余人的样子,然看那扬起的灰尘、挥舞的拳脚,倒有些两军对垒的气势。
郭霁看得呆了,也顾不上天色已迟,便驻足观望。
不久又有一群年轻男子跑了来,半是拉架半是参战地也乱做一团,那腾起的烟尘又大了好一圈。
想不到这些平日里彬彬有礼的大夫和郎官们一旦动起手来,竟也和市井无赖没什么区别,郭霁素来喜欢冷眼观世间百态,如今见了这情形,忍不住靠上前去细细地瞧。
可是离得近了,正赶上两三个人厮打着甩出了圈子外,腾挪向这边来,眼见一只拳头差点挥在脸上,她本能得后退,险些跌在地上。
那拳头乱挥的是个少年,虽然打得起劲,却还是感觉到差点伤及无辜,当即一个转身,就看向眼前的宫装女子。
“咦?敢问可是郭七娘子?”
郭霁见这少年甩开同伴和对手,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且报出了她的名姓,不由细细打量一番。只见这少年着了议郎服色,虽然衣衫扯破,纀巾倭堕,头脸也挂了彩,却难掩清俊模样。看样子倒有些面熟,却有些想不起来了。
见郭霁苦苦思索却又满脸疑惑,那少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露出一个笑容来,道:“相别六载,人事全非。难怪‘郭九郎’不记得渭北学宫萍水相逢的顾谯了。”
郭霁听他提起“郭九郎”“顾谯”等语,便忽然想起眼前之人是顾绘素之弟顾谯。只是当初见时,他还年貌尚幼,只十三四岁的样子,如今即便斗殴之后也难改温文儒雅、玉树临风之容姿。看着似乎尚未加冠,却因着了郎官服饰而迥非往日幼齿之貌。
“顾小郎气度远胜往昔,故而不敢相认。”
郭霁与顾谯算不得熟,不过一面之缘,然见了他,年少往事汩汩流过心头,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当年光景有如昨日,穿梭在眼前的现世里,顿觉心下一阵难掩的亲切与感伤。
二人只管叙旧,然争执相斗之人未曾片刻将息,忽有两人拉扯之间,狠狠撞在顾谯身上。
顾谯一个趔趄,滚在地上,他咬牙站起来,正要冲上前再战,忽见郭霁在前,便拉住她衣袖跑向不远处的宫门旁,暂时避开了。
“郭七娘子,此处不可久留。你快快离去。”
顾谯说罢便要向人群奔去,却被郭霁拦住,道:“你们为什么在宫门重地大打出手?”
顾谯焦急,只好道:“你别管了,快快离去!”
“宫门前聚众斗殴,可不是小事,你别回去了。”
顾谯听见郭霁的提醒,迟疑了一下,忽闻远处同伴的呼喊声。
一个同伴一面抢人一面嘶声大喊:“打死人了,快来人。”
又一人远远地奔了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快走!快走!这糟老儿的两个儿子带着卫尉营卫士来了!”
顾谯再不迟疑,甩开郭霁便转身欲去,忽而想起一事,又转过头来,望着郭霁迟疑一下,才开了口。
“我与郭九郎曾经交好,当初许以加冠之日相互面贺。然他远在蜀地,下月初七乃是我加冠之礼,若郭姊姊能来,权当是九郎来了。”
他匆匆丢下一句话,便奋力奔向人群。
郭霁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只好目送他飞奔而去。又想这个初识时年幼的小郎子也做了郎官就要行冠礼,可她阿弟郭令颐却仍流配巴蜀,前程未卜,心中一阵酸楚。
“郭娘子,你看了这半日热闹还看不够,都忘了交割符籍吧?”
郭霁听见有人唤她,暂且收了心神回看,却是一个着了公车司马尉服色的卫士正对着她发笑。
这司马门,每日出入的王公贵戚、朝士大臣固然为数不少,往来差役办事的戍卫、宦官、宫人更是多如牛毛,若是遇上朝会时,往来如潮,不计其数。她出入宫廷未久,而掌司马门的卫士百余人轮值,难得有人识得她。郭霁见此人叫出她的姓氏——虽然只是个百石的司马尉,也笑着上前,将符籍奉上,并行礼问候。
那司马尉只是个百石的卫士之长,若论品秩还在郭霁所任女史之下。然他所处位置关要,素日里对一般的女官宫人并不假以辞色,今日却恭恭敬敬还了礼,拿着符籍仔细验看,一面笑道:“一会定有宫中卫士来捕系这些人,娘子还是少搭理他们得好。这些人怎么处置还不知道,免得被牵连了。”
郭霁心下感激,道:“多谢提点,不知如何称呼?”
那卫士已经验看完毕,将符籍还给郭霁,笑着打量她一番,道:“鄙姓唐,乃梁司马属下。日前娘子出宫时有个卫士查验粗鲁,不巧我们司马见了,待娘子去后,将那卫士好一顿教训。说娘子乃是梁贵人的宫中女官,又是他长嫂从妹,不可怠慢。”
郭霁这才知道为何宫门尉会认识她,可听到梁武之名,虽不动声色,却下意识地暗自顾盼,随即却又自失自责。
去岁在“葭园”时,她已然话语决绝,那梁武也果然自此未见,可是再闻其人,恍如晨风乍起,令人茫然。
她默然接过符籍,半日方瞧向斗殴的人群,问道:“他们不过是在子城互殴,难道不该执金吾手下緹侯或者京辅都尉营来人抓捕吗?何须惊动宫中卫士?”
那卫士因她与梁武有交情,便不厌其烦解释道:“娘子有所不知,执金吾手下的緹侯都是富家子弟充任仪仗的,虽然每日威风凛凛地巡徼京中,其实是做样子的,真有什么事,哪能劳动他们?至于京辅都尉,离此处太远。他们肆意在宫门外作乱,怕耽误时机闹大了,惊扰天子并贵人们,只好宫中卫士亲自出动。”
郭霁点头道:“不知这些人何事至于动手?”
那卫士笑了笑,便凑近一步,低声道:“娘子还不知道呢?还不是因为梁王就藩之争!”
郭霁顿时明白过来,不由为顾谯担忧。
自大将军陈勋出征后二月有余,青兖之战正胶着,便有朝臣上书建言“梁王就国”之事。
彼时海西侯赵佗因受命为车骑将军,开府议政,故而已卸任中书舍人。新任的中书舍人并几个散骑侍郎不敢与朝臣抗衡,眼见身兼太尉与尚书令的姜策不出手干预,也俱唯唯而已。
起初朝臣进言尚属客气,不过言梁王为天子兄长,早该之国,唯先帝怜悯,今上宽仁,未忍令其之国。然诸王就国,非诏不得还京乃安定社稷之大计,便天子也不得不遵等语。
待梁王与海西侯等暗中聚合人手反扑时,双方口诛笔伐,见血封喉。不过十数日便斗了个沸反盈天,天昏地暗。每日送进尚书台的上书车载斗量,不可计数。朝中之士六百石以上各为其主,常常混骂不止。
被推向风口浪尖的梁王却在此时病倒,足不出户。
郭霁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念及与他姊姊顾绘素的情谊,不由踮起脚跟眺望。然而一片混乱之中,哪里辨得清顾谯何在。
正踌躇间,一阵靴声橐橐响起。
那司马尉便催郭霁:“娘子快去吧,若将来那个议郎攀扯娘子,娘子便一口咬定了不认得他,我替娘子为证便是。”
郭霁自然知道她并未参与此事,而顾谯也定然不会牵连她,然身为梁贵人宫中女官,被有心人攀扯进来也不是没有前例的,此时顾不上顾谯,谢过司马尉后便迅速离去。
一路上想起今日见闻,只觉胸中块垒难消,五味杂陈。
到临华殿后面的女官居所时,太阳已经高照,几个女侍史一面打理手中文书,一面笑嘻嘻闲谈。
“听说太后身边有个女尚书的缺,命梁贵人推荐个身边人过去,你猜谁能去?”
“这还用猜?自然是郭女史了。女尚书掌太后制命起草,权势非比寻常。郭女史是卫将军妻族之妹,咱们贵人所看重的。”
“胡说,也不动动脑子。梁贵人或许看重她,可是正因为她是梁家的亲戚,只怕要避嫌。我怎么听说要推荐胡女史与许侍史呢?”
“倒也是,听说赵贵人此前推荐了自家的一个姻亲,被太后好一顿呵斥。”
“这赵贵人也好没眼色。太后素来不喜她。如今不过借助海西侯手底下那几个虾兵蟹将才容她居住旧日宫殿,奉养如天子生母。都是迫于形势,哪里是真心欢喜她?”
“罢了罢了,你们非要议论贵人们做什么?”
“胡女史算了吧,不过资历老些。许侍史倒是文采不错,善写文书,可是太过跋扈。又是……那边的人!”
其中一名女侍史边说边将手往东边一指。郭霁知道东边正是先帝宠姬赵贵人的合欢殿。此一说正与邵璟日前所说相合,许氏是赵氏兄妹的人已是路人皆知了。
“不过我看许侍史也够呛了。”
一名一直没开口的女史冷笑了一声,此女曾与许氏龃龉,素日不相合的。
“怎么够呛了?这里除了郭女史外,我看属文进言无人出其右。就是郭女史,处事自然比她强,文采却不如她。”
“郭女史也别小看了,我听说她不光是梁家姻亲,就连那个眼高于顶的邵二也是她的靠山。”
“什么?她竟能结交邵二?邵二何时轻对人假以辞色了?别说咱们这些女官中,就是那些高门贵女,也没谁入得了他的眼。”
“切,你还想入他的眼?你不想想他结交的是谁?也只有如顾尚书那样的女子才能得他青眼。”
“顾尚书谁能比呢?人家侍奉的人可不在后宫,乃在云台殿!”
“先别说这个,你快说说郭女史怎么能巴结上邵二的?”
“那还猜不出来?你真是没长点心。郭氏倾覆时,郭女史被流配凉州,邵二偏偏就是凉州刺史、都督凉州诸军事。如今又大张旗鼓地在东市招摇过市。想必是从前便有些首尾的。不是我说,郭女史与邵二关系绝不仅于此。邵二再怎么结交顾尚书,也没这样过。”
郭霁听到这里,不欲人谈论她与邵璟,便要入室打断,然忽闻一人插言,令她抬起的脚又轻轻落回槛外。
“你懂什么?世上自有情种,越是爱重一人,越要深埋心底,人前不肯显露。常常声东击西,以不相关的人来掩饰。邵二大张旗鼓的托举郭女史,未必不是要藏起他心中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