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停了数日,却仍有齐膝深。大风扬起积雪,纷扬扬地弥漫,令天地也无色。
曾经街市繁华、鳞次栉比,可比肩雍都市井的渭北街市,忽然在数日内黯然失却了故日的色彩,一派兵荒马乱。
达官贵人们固然已经绝迹于此,可是人其实并没有少,反倒涌入了无数衣衫褴褛等待赈济的灾民。勉强看着尚能入眼的,也没了往日神魂,一个个恓惶惶,不知所归的样子。
郭霁坐在马拉的板车上,穿过街巷,也穿过络绎不绝的饥民身边,更穿过他们黯淡而又幽绿的目光,不由一阵阵地心惊胆寒地。
偶或转过一个空寂的街巷,忽见有两个人相依相偎在一处,冰雪已经凝结了他们的面孔、发丝。寒风里夹杂的雪粒砸在脸上,被弹得飞溅。郭霁见他们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纹丝不动,心中不禁一动,当即命家仆停车,她自跳下车要上前伸手去拍醒二人。
然身边那赶车的家仆却忙拦住她,并用身体挡在她面前:“娘子,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快快去吧。 ”
郭霁心中便明白了——其实才一看到那依靠在一处却僵硬不动的两个背影,她便已想起当年被押解到凉州时,夜里睡去,醒来忽然就冰霜结满身体的女刑徒,也是这样的。如果这时候伸手去摸,会发现轻轻一触,人便会栽倒在地。栽到地上时,会发出金石响脆之声,人形却维持先前的样子,像是冷冰雕刻一样。
眼前匆匆一瞥的惨象与深藏的记忆交叠,令她心中起了悲切,脸色立时惨白。然见家仆全心护着的样子,只好堆出一笑来,点点头,便向着米市的方向快步走去。然才举数步,忽一声嘶嚎穿过里巷的石墙土垣穿刺而来。
“我的儿啊!你这会丢下我,可让我怎么活啊!苍天啊!苍天啊!为何不要了我老汉的命去啊!”
那声音凄厉哀痛,明明是个老者的浑浊声音,却带着令人战栗的阴寒之气。
随后有橐橐之声,然后是一阵嘈杂。郭霁知道,这一次死的应该是渭北的居民。如果是远来的流民的话,死了便死了,激不起一点声息来。
郭霁心里一阵害怕,也顾不得上车,匆匆忙忙趋步便到了巷口,那家仆便拉着车子跟上来。
“娘子,你且上车。”家仆在后面喊道。
郭霁回头,道:“罢了,那马也数日没得草料了。回去还要靠它拉粮呢。”
正说着,忽觉裙角被扯住。猛然被人从脚下拉扯,郭霁被吓得一个激灵,身子不由向后跌去,一跤坐在雪地上。
好在那家仆已跟上来,将她从地上拉起。
郭霁缓了口气,才低头去看,却被一个妇人衣衫褴褛,跪爬在墙角处,腿脚皆暴露在雪地上,青白得可怕,就连脸色也铸铁似的,没一丝血色。一只手环抱着襁褓,一只手却如枯树枝子般犹自紧紧拉着郭霁的裙角不肯松开。
“娘子救救我这小儿吧,跟着我眼看就要冻饿死了。娘子带了去,给口吃食。不过几年就可做活计,为奴为婢,一生报答娘子。”
家仆见了忙要上前拖开那妇人,郭霁却摇摇手拦住了:“你去把那孩子抱来。”
家仆迟疑一下,到底还是从命了,到那妇人怀中要抱过孩子。那妇人见了,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将襁褓递了过来,然待家仆手一触到襁褓,她却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在地。多亏家仆眼疾手快,那婴孩才没有落在地上。
郭霁慌忙上前,蹲下身子来细细去瞧,一探鼻息,知道是不行了,便抬头向那家仆摇了摇头,起身向那妇人再拜,黯然道:“走吧!”
谁知那家仆忽惊叫一声,郭霁回头,却见襁褓已摔在地上,而那家仆扔出的手势都没来得及收回,身体却跳开了几步,苍白着脸,避如蛇蝎似的。
郭霁不明所以,就要上前去抢起地上的襁褓,那家仆却猛然醒悟过来,不顾身份与男女之别,一把将她拉住。
“娘子勿动,这婴孩已死去多时了。”
郭霁倏然驻足,向地上瞧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果见襁褓一角露出的婴儿脸色如灰,口鼻青紫,看样子已死去多时了。
可是那妇人到死也不知孩子早已丧命在饥寒之中,拼着最后一口气等那渺茫而无望的希望——她最后等到了,至死脸上犹挂着满足的笑容。
郭霁从前也见过不少生死,她自己的,刑徒之路上的,凉州战乱的……可是今日见了如此境地,却令她忍不住委顿在地,痛哭失声。
那家仆也落了泪,可是举目四顾,却见周围阴森惨淡,饥民宛如如无主游魂,见了这边情形,森然投以漠然冷光,既似濒死的鼠虫,戚戚绝望;又似盘桓的秃鹫,饥渴凶残。
他虽只是个家仆,可到底是曾经虎将郭誉的人,刷地一下将腰间的刀拉出半截。在灼目刀光中,慌忙拉起郭霁,匆匆离去。
二人转出巷子,他才喘着粗气道:“娘子,此处不可久留,我们快回去吧。昨日四公子派人来说要接娘子到城中去,娘子万不可耽误了。”
郭霁却抹了一把眼泪,四下里一瞧,咬牙道:“你随我去买米,若我们不能施粥济民,只怕死得更多。”
家仆却道:“娘子,我们那点存粮,救不了几个人。再留下去,只怕有性命之忧。你若真有什么事,将来我们五娘子回来,我怎么向她交代啊?”
郭霁知道他为难,忍泪道:“我也知道,然再留三日,想必朝廷的赈济便到了,到时我们就走。”
那家仆张了张嘴,却又将话咽了回去,道:“既如此,娘子快走。去晚了米粮便被抢空了。”
郭霁一路趋行到了渭水畔,只见平日里滔滔宽阔的渭水河床暴露,河底的嶙峋怪石穿插在结了冰的潦水之间,更显荒凉。
才有一辆大车艰难地被数十名奴仆拖着上了岸,才一上岸,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郭霁靠着健壮仆从开道,才勉强挤了进去。耳畔只觉闹哄哄的,尽是高声喊叫问价的或嚷闹声音。
“什么?谷一石五百钱?昨日不是还四百钱吗?”
“一日涨一百钱,你们是吃人不吐骨头啊!”
“你说什么?家里的房屋田地全卖了?我比你更惨,我早什么都没了,昨日才将小儿卖与冯家,也不过得了几十钱。你看看,能买几粒米?”
“谷五百钱,米更不得了,要一千钱!”
“罢了,能得几粒米多活一天也是好的。前日张老汉家将房屋卖给城中的豪富了,换了几斗米,一家人被赶到街上,到今日晨间,已经冻死三口了。”
“左右是个死!”
…………
“卸粮了!卸粮了!快去,快去,再不去赶不及了。”
忽一声高喊,人群沸腾着向前涌动,很快连近在耳旁的声音也淹没在声势浩浩的人海人声中,郭霁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身不由己地被人群推动着向前。
“哎哎!你这小娘子挤什么挤?看你穿的齐整,为什么和市井婆娘一样往男人堆里挤?”
郭霁猛被人在肩上一拍,这才察觉已被挤在人群之中,家仆也被挤得不见了踪影。她见身边除了粗糙妇人,果真都是些散发着臭汗的男人,心里慌得不得了,便要挤出去寻那家仆,哪里挤得动?
郭霁只得心一横,发足向前挤去,正挤得胸口一阵窒息,忽觉往前涌动的人群哗啦啦如退潮般向后倒去。她耳闻同时而来的有怒骂声、哀嚎声、鞭子抽动之声,不由随着人潮向后仰着倒退起来。
“都别抢!谁敢抢一粒米,休怪我手中鞭子无情!”
米商家丁勇一声大喝,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然向退潮般的向后拥挤是过了片刻方止住。郭霁远远瞧见站在高处耀武扬威的丁勇,身处默然无声的人群,不由觉出那无声顺从中暗含的悲愤——尚在压抑着的悲愤。
他们形同待宰羔羊,一个个按照米商丁勇的安排,上前去,双手捧着屈指可数的五铢钱,换来屈指可数的谷米,依旧捧在双手中。
谷子很快卖空,只剩下价值更高的稻米,人群中又散发出阵阵不满。那为首的丁勇从坐在胡凳上的米商掌柜那里领命,作势要带走余下的稻米,人们不得不再次安静下来。
郭霁眼见稻米越老越少,也跟着向前挤了挤,不想一个妇人的哭嚎之声传入耳中。
只见一个妇人举着几个铜钱,一行哭,一行拉着那米行掌柜苦求不止。
“家中已经断炊数日,父母饿的气息奄奄,小儿嗷嚎不止,米价如此,只怕一家老小活不下去。哀恳先生救人!”
那掌柜却甩开衣袖,道:“你这妇人好道理!米价又不是我定的,我也不过是个掌柜而已。就这几个钱连一粒米也买不到,家中既有人快饿死了,还不快快筹钱,只管在这里哭闹纠缠。你不去打听打听,整个渭北,只我门的米粮未过千钱。你若不信,但去别家在问吧!”
那妇人犹自哀哭,其间又有百姓从破旧的钱袋中搜罗出几个钱来,买了颗粒可数的粟米,流着眼泪离去。
因那妇人兀自哭泣,米商十分不耐,已有仆佣上前撕扯开那妇人,推向一旁去。那妇人不肯,抱住仆佣的腿不撒手,哭得话也说不出来。佣仆屡次发力去踹都踹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