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六一面谢公主之赐,一面向梁武脸上看去,却见这梁武已解了雪帽,去了大氅,容貌一如从前,既有母亲的眉眼之美,却也有父亲的英武,或许是因在外风餐露宿、行军征战之故,面色不似从前光滑白润,粗糙了许多,因而也显出几分棱角来。
此刻永安公主瞧着他笑容无限,他倒比从前稳重许多,只略点点头回应。
姜六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子——永安是个要强抓尖的,他这样不假辞色,别惹毛了公主,倒不好收场。哪知永安公主竟不以为意,还赶忙地喝命侍女为梁武送来手炉。
那婢女回说没带,永安公主立刻柳眉倒竖,便要发作。那婢女见了,慌忙跪下请罪。
梁武此时却笑了一笑,道:“是我没让带,公主何必苛责婢仆?”
公主便笑着嗔道:“这样大冷天,四郎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
梁武却瞥过一眼,道:“我自在外面行军,惯了的,不惯这样。”
姜六见了,心中纳罕,想起梁武因立军功,已经封平阳侯,如今再度平南,回来便拜为公车司马,掌南宫司马门。当即堆出笑容来,道:“早听闻平阳侯丰功伟绩,还没贺升迁之喜呢。”
说罢便举杯敬酒,众人见此,也借机示好永安,也都一起举杯相庆。果然永安长公主欢喜,唯梁武面上肃然冷淡,回敬的话语却说得周全。
姜六虽是未嫁之女,却是姜家所看重的女子,虽是内集,却也安排了歌舞丝竹。饮食亦是不厌其精。一时美酒佳肴,极是畅快,便谈及近来渭水淤堵等事,朝廷正愁着派谁去任通河道之事。
乌珠若鞮听见,便问梁武:“我恍惚听人说起梁司马自请去疏通水道,不知真假?”
一言既出,别人固然觉得诧异,不明白好端端的宫门司马,何等要职,为何要去自请疏通水道。
然最吃惊的却是永安公主,她显然并不知梁武自请之事,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悻悻道:“你才从荆蛮之地回来,如今又何必如此拼命?”
梁武此时便将目光转向永安公主,露出一抹笑容来,道:“幸蒙国恩,日夜思虑报效。今黄河决口兼渭水淤塞,关东仓粮难以运送,若不及时疏通,再过数月,公主再想要这样的宴席就再难得了!”
永安公主脸色等人俱震惊变色,道:“我听说雍都储粮充足,三五年不成问题。”
梁武转过身子,面向永安公主,似笑非笑:“公主听谁说的?”
“我听……大司农家的九公子说的,大司农总不会……”
梁武又是一阵笑,道:“公主问错人了,该去问平准令才是,他自会告诉你外面米价几何。”
永安公主及邵朱等人不由面面相觑,她们自小养尊处优,从来都是想要的不待开口便有人送到面前,自不知仓储虚实,更不知物价升降,一时没明白过梁武的意思。
倒是姜六听明白了些,不由点头,然她也不知外面物价如何,便道:“莫非是太仓空虚,粮价骤涨?”
乌珠若鞮便插了一句,道:“我日前到市中去,听人说起如今一石米已价值数百钱,比从前涨了将近十倍。”
姜六因平日留心家计,不由惊呼出声:“那岂不是极险?”
永安公主犹自懵懂,瞧了瞧乌珠若鞮,又去瞧梁武,道:“什么意思?”
梁武不顾众人,自饮了一杯,目光飘向堂外风雪,道:“京中市上的粮食已被抢售一空,富商大贾囤积居奇,提高粮价,有司禁止不得。中人之家只怕难以熬过今冬,遑论贫家?京郊已出现饿死饥民。若不妥善处置,饥荒、瘟疫、流民……暴乱是免不了的。”
众女子不禁惊慌失措,不由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乌珠若鞮见此,忙高声笑道:“公主并诸女公子何须惊惧?京中还有富商囤积居奇,那我们就不愁了。”
永安长公主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到底王子镇定,我们竟是自乱阵脚。只要有粮在,何愁买不到?到时候缺了谁的,也缺不了我们的。”
众女也跟着松了口气,姜六却不这样想,独她暗自瞧见梁武眼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
邵朱凑趣道:“那是自然,有长公主在,自然少不了我们的。”
永安眼波含笑,道:“那有什么,你若缺了什么,到我家中随意搬就是了。只怕用不到我们,不说萧家,就是清平县主和邵二还能少了你的?邵二去河西可是发了财的!”
乌珠若鞮大笑道:“何用邵二?更不用公主破费!到时候我带几个勇士,趁夜到各商户家抢上一家伙,恭恭敬敬奉与长公主。”
众人忍不住笑起来,都道:“好个西戎王子,也只有你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
永安长公主忍俊不禁,取笑道:“就你巧舌如簧,人都说西戎人愚顿粗鲁、不善言辞,我瞧你不像。如今说得好听,你这些年从我这受用了多少,名马、美酒、珍馐就不说了,日前还拐走我一个美婢,也没见你回我什么。我还能指望你?”
乌珠若鞮听罢,也不以为意,呵呵一笑,便借机向永安敬酒致歉。
唯有姜六忧心不止,便向梁武道:“梁司马适才说不过数月太仓粮便支持不了,可是修治水道之功却以年来计,这该如何是好?”
梁武不由多瞧了这女子一眼,缓缓笑道:“适才王子还说不需邵二,如今却少不得邵二之力。”
众女子便去看邵朱,邵朱却也是一头雾水,道:“梁司马何意?难道我阿兄能在数月内疏通渭水?”
梁武道:“疏通渭水,没有一两年不见功效。然令兄此前治理凉州有道。今岁凉州丰饶,亦建粮仓,输送雍都。今粮已在半路,不过一二月间便到京城,所运之粮,足可保半年无虞。”
众人这才彻底放了心,永安长公主便向邵朱叹道:“到底还是邵二啊,有他在,世上再无愁心事!来,今日我倒要敬你一杯。”
邵朱心中亦十分得意,脸上仍就谦卑,忙道“不敢”,待公主饮罢,这才将酒饮了。众人也都纷纷敬酒,或敬天恩浩荡因此上天垂幸消灾,或敬公主福泽延及众人,或敬梁武主动请缨乃是社稷之福,或敬邵朱有兄如此堪为帝国栋梁……
忽然黄氏一女惊道:“渭水淤塞,只怕难以通航,那芩姊姊可如何回来?”
永安公主不由四下一望,方道:“我说怎么没见郭小六,还以为怎么了。她可是去了渭北?我没听说蔡家在渭北有宅邸啊!”
黄氏女嗫喏半日,迟疑不肯说。
永安县主便看向梁武,道:“难道她去了郭娘子的葭园?可我怎么听说郭娘子早就出游了,至今未归?”
黄氏女到底不敢说,蔡小娘见隐瞒不过,便低声回道:“她家郭七娘子回来了,暂住在葭园。”
永安公主不觉失色,道:“你是说……郭霁……回来了?”
蔡小娘目光闪烁,半日方道:“听妾嫂说,她遇赦归来了。如今日子惨淡,暂住在卫将军夫人的别院里。阿嫂虽不愿与悖逆余孽往来,然到底是……”
姜六等人闻言,大气都不敢喘,暗自观察永安公主。却见这长公主面色转白,目光闪向梁武,肃杀如刀。梁武却似若未闻,自顾自大吃大嚼,颇为坦然。
长公主凝视梁武半日,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忽而笑向蔡小娘,道:“什么悖逆余孽?既然遇赦了,那便是良家。连卫将军夫人都容留她,可见是没什么的。只是我没听说郭氏一门并未遇赦啊,难道单单赦了她?”
姜六最是机敏,既闻长公主搬出了卫将军来,便知到底是顾着梁武及梁家,见蔡小娘不知如何应对,遂笑道:“这不是邵仲郎在凉州治理有方,先帝格外恩赦,在凉州赦了一千人。这不是大赦,乃是‘曲赦’,刚巧郭霁便在凉州。”
长公主虽不通政事,然听见里面还涉及邵璟,更加不好发作,便低头把玩酒爵,嗤的一笑道:“那她运气可够好的。”
乌珠若鞮却似乎不解其时氛围,朗声笑道:“那个郭小娘子数年不见了,我记得当初她骑乘功夫了得,连西戎女子也少有及得上的,改日再找她赛一场。”
永安长公主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隐隐含笑,瞟向梁武:“那年桑林赛马,我与乌珠若鞮王子激战四郎与郭七娘子,此事犹在眼前。她的马上功夫如何,想必四郎最清楚了。”
梁武放下筷箸,向旁边凭几上曲肱枕靠,很有些从前的纨绔无忌,脸上挂着三份笑容,却有七分疏离,懒洋洋道:“当初不是输给公主了吗?”
永安公主本指望梁武愧疚退让,却见他依然故往。她一向跋扈,却吃不准梁武的脾气,众人面前怕不好收场,于是一笑而过,不再纠缠。
其时暮色乍起,风雪飞扬,堂上却把酒言欢,世上珍稀,鱼贯送入,人间至味,陈列如锦,更有歌儿舞伎、窈窕佳人,何其热闹,何其华美。
唯有梁武一人,明明身处其中,亦时时应酬,却显得落落不合。炉火氤氲、红烛飘光,众人皆醉,独他一杯杯酒下肚,却清醒依旧。
“四郎!四郎!你在看什么?外面风雪弥漫,再好的景致也掩盖了。不如今朝有酒,你我同乐!”
当今天子的亲姊,尊贵的永安长公主醉醺醺地来拉她的夫婿。
她不明白,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世上男子皆争着讨她欢心,为什么只有她的夫婿,总是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