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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三 黄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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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都郡君见天子开诚布公,却极是为难。天子威重,豪族势大,回答稍一不慎,万劫不复。她心思机敏,顿时收了面君之肃然,却现出女子的温柔神色来。

她笑容满面,一派柔慈,看向天子,温言道:“陛下为圣明天子,心中必有答案,妾何敢妄议国事?”

天子不禁一笑,道:“区区二十载,阿顾便忘了当年事?当初朕在东宫,战战兢兢,孤立无援之时,是何人与我默默苦撑?朕初即位,受制于人,风起云涌之际,是何人与我沉潜筹划?虽有故皇后事,令你我生隙。然这许多年,我岂不知你的用心赤诚?”

故皇后之事,始终芒刺在背,今日闻言,宜都郡君方知天子心中至为明白,心中激荡感动,泪便纷纷落了下来,不由慷慨陈言:“陛下当天下神器,妾微如草芥,何德何能竟得陛下推心置腹。妾今日便冒死进言,不敢隐瞒。”

察见天子默然点头,宜都郡君方道:“公孙氏之疾,乃天下豪室之疾,何尝不是陛下之疾?公孙之疾在于生死存亡,关乎一族;陛下之忧在于子嗣抉择,关乎天下。一族之兴灭,不可不慎。一国之盛衰,在一念之间,却关涉天下之死生、上下之人心,至为紧要,不可不察!”

天子不由身体前倾,侧耳聆听,语气颇为急切,道:“抉择之忧何解,阿顾速速告我!”

天子容色失常,宜都郡君顿时明白其心迫切,乃真心询问,再无顾虑,倾吐心言:“自北狄败退后,天下人口、财力受损十之五六。陛下十年来劝课农桑、鼓励生聚,着力恢复。然豪族却滋蔓已久,如鲠在喉,陛下英明,近年来潜心打击不法豪族,与民生息。可是豪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能一举清除?譬如病入膏肓,以猛药救之,只恐非但愈合无望,反而送了性命。如公孙等族,虽素来有功,动则震动天下,然以陛下之威,若以雷霆手段,亦非难事。可此前陛下清除沫阳侯及郭少府家,已然天下震动,人心惶惶。且天地之间,此消彼长,遽而动手,必至失衡。以陛下之尊,自不忧此。然后世子孙,未必尽如陛下之明,稍一不慎,反受其祸。此为远忧,更有近忧,乃在豪族与后嗣之间。”

天子听得心头一阵清明,忙道:“阿顾当为我尽言!”

宜都郡君便道:“妾愚钝浅陋,然读古书、观前人,亦有愚见在心。自古天子立嗣,若继之以独断长嗣则削弱权要世家,以使长君无掣肘之忧;若立无援孤弱则求股肱辅弼、宗室拱卫,唯忧亲贵权臣擅权,而略存豪族以制衡;如嗣之以戚强幼主,虽有贵戚扶持,亦当留根深世家以制衡,分权制衡可待幼主长成,亲掌乾纲。”

天子见她直言恳切,心中大为激荡,念及多年培养的太子因谋反而被连根拔起,剩下的或不堪,或年幼。自己衰朽残躯,犹自苦苦担忧后事,不由百感煎心,情不自禁道:“当年朕势单力薄,内有太后之制,外有权臣擅权,若母家强盛,抑或陈氏得力,又怎会为外臣所欺?可是……外戚……”

他说到这里,剩下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遂痛饮了一杯,以消胸中之恨。

这些往事,别人或许不过道听途说,不闻其详,可是宜都郡君却是冷暖与共的,自能共情其数十年无法消解的痛恨遗憾,于是下席,屈身斟酒,虽并不言语,然其举动神情却令天子心中块垒渐渐平息。

天子幽愤已平,却转觉悲伤,念及往日艰辛险阻,虽身为堂堂天子,竟也止不住泪如雨下,道:“阿顾,你还记得当日你初到东宫,我们且歌且饮吗?”

“怎么不记得?陛下年少时的英姿仿若昨日。恍然间三十春秋忽忽而过,生如朝露,怎不令人痛心惶恐?”宜都郡君亦泪痕交纵,悲不可抑。

天子当下再饮一杯,随即掷下杯盏,霍然起身,吟诵旧歌,歌声悲凉,宜都郡君亦随之唱和起舞,其辞曰:

绿树华滋,萋萋原草。

良朋高会,明月皎皎。

弹筝搏髀,长歌啸傲。

一唱三叹,把酒言笑。

忽有黄鹄,奋羽兰皋。

一奋三折,终上云霄。

人生如寄,襟怀须抱。

一个是知命之年、身处万人之上、深沉难测的天下至尊,一个是久病缠绵、隐居多年而洞悉世事、运筹帷幄的女谋士。两个人在空寂无人的宴堂,一遍遍唱着年少时的歌诗,时而慷慨,时而低回,时而高亢,时而婉转,一时悲,一时喜,浑然忘了还有偌大天下、人间万事……

天色渐晚,饮罢最后的酒,天子转身欲出,忽而回首,看向他的旧日女宫官,一派笑容,毫无机心,华发虽生,宛如少年。

他与她最后的一句话是:阿顾,我先去了。要像歌里的黄鹄那样,直上云霄去了。

她望见他的背影,面色如水,仿佛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似的。可是她不肯回去,直到连车马离去的尘埃也再难瞻望,才淡淡向身边的顾绘素道:“天子心中,嗣君已定矣。”

顾绘素在天子身边也有两年了,聪慧如她,也觉天子之心如渊,难测难猜,然近二十年不见天子的姑母不过半日光景,便猜出了嗣君是谁,不禁大为诧异。

宜都郡君却没有多说,只道:“你还是去见见公孙汲吧,我同他父亲,也算是旧日之交了……”

泰和五年,春三月,公孙汲逝于雍都公孙邸,临终上表,感恩涕零。公孙一门子弟,各自解职,杜门服丧。

同月,悖逆庶人外室之子入宗室谍谱,与故悖逆萧孺人之子同养于旧公孙良娣所居离宫。

四月,一生征战,倾力守边的始兴侯、车骑将军梁略薨逝家中。其子梁略等上表丁忧去职,天子不许,以国家多事为由,命梁略丧礼之后,即袭始兴侯爵位,进封卫将军。梁信四子梁武平乱于南,亦下诏归丧后继续南下平叛。

五月初,天子巡骁骑营,阅兵于灞桥,观其军肃穆谨严、操练有法,遂加其帅邵璟为都乡侯,号高都乡侯,食邑千户。

十日后,巡视五营,因其时中垒校尉公孙汲解职服丧,故命北军中候韩懿为中垒校尉,主持营中事务。

巡视已毕,天子寝疾,即日进位城阳王为赵王,数日后于榻前立年仅九龄的幼子赵王为皇太子。授陈太后族侄陈勋为骠骑将军,命与尚书令姜策、卫将军梁略共同辅幼主。

五月末,天子崩于云台寝殿中,享年五十。时小黄门侍奉寝殿,令狐遂亦亲自值宿殿前,因当日宫中值宿官并无辅政重臣,遂急寻正在值宿的女尚书顾绘素,令其夜叩临华殿,密见梁贵人,连夜召皇太子并顾命辅政入宫,暗中布防宫中护卫,又命使者召骁骑营邵璟急入宫。

第二日,召百官入宫,宣大行皇帝遗诏,皇太子于灵前即位。遂行国丧,定谥曰武成,昭明礼仪,天下哀恸。

依武成遗命,奉葬从简,毋得劳民。天下吏民,临哭七日,便即释服。储君持服二十七日即释服。不得禁民间婚娶、祠祀。宫人临哭,旦夕各一,余时不得擅自哭丧。有司布告天下,不得因山陵崩而废农时……

其年秋,宜都郡君亦病逝于崇贤坊居所,时年五十六。临终上表新帝,以达忠诚。天子怜惜,优抚子弟。其家资遗产皆赐其女侄女尚书顾氏。

顾绘素犹记得,姑母宜都郡君弥留之际,泪下沾襟,作歌而别。她听得清楚,那歌中词、曲中意,是当日天子驾幸顾宅时曾唱过的。

他们虽然屏退了众人,然而那样的悲欢动情,声达于外,谁又听不到呢?

忽有黄鹄,奋羽兰皋。

一奋三折,终上云霄。

人生如寄,襟怀须抱。

顾绘素想起那歌声,不禁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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