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沧海桑田。独居一隅的顾绘素还能想起,当日天子与姑母的暮年相见。
当年天子的腹心女官,俸秩两千石的女詹事顾氏,如今拥有封邑的宜都郡君,虽已久病卧床,却在听闻侍女报知故主驾临的那一刻,挣扎着起身。因是猝然驾幸,无由梳洗装扮,仍命人拿出闲置了十余年却依旧熨烫得齐齐整整的朝服,款款穿戴,拄杖出迎。
宜都郡君在门前的飞尘中遥望天子的车驾,天子隔着卷起的车帘遥望伫立迎候的宜都郡君。曾经同生死、共患难却因种种情由多年未见的一对君臣,久久凝视,许久无言,唯有那重逢的一眼遥望,穿过多少时光的尘埃,仿佛那飞逝的峥嵘岁月以及年少容颜重临心头。
别时风华正茂,如今风烛残年,往事惊心,眼前如幻,二人的心头都一阵冷,一阵热,一阵悲,一阵欢。
乍见疑是梦,相悲何曾言?人到了眼前,却又一个呆立,一个痴坐,恍惚不敢确认。
来的虽是一辆民间马车,可对面到底是天子——宜都郡君还是先反应了过来,整顿衣裳,抿发敛容,恭敬肃立,端端正正地行稽首大礼。
天子一向睥睨天下,鲜少对谁假以辞色,然这一次却亲自上前扶起,端详良久,见宜都郡君残年病态,大为伤感。
“阿顾,你怎么……我该早来见你的。”
宜都郡君听罢,婉转垂首,默不一语,唯眼中似有泪光,沉默半日后却又笑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人孰不老?此亦人之常情,陛下何太痴也!”
说天子太痴这样的话,只怕天下没有第二个——就连彼时侍立在侧的顾绘素都不禁悚然一惊——尽管她深知见惯权谋姑母最知分寸,一言一行,无不周密。
可是天子听罢却受用得很,顿消了满腹愁云,亦转而释去惆怅,笑道:“自你去后,多少年了,我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唯有与你晤言,方觉得痛快!”
“陛下为天下至尊,身边英才无数。妾残年衰朽,老而无趣,别说别人了,就是她们这些自家小辈……”宜都郡侍奉天子跽坐上席,一面笑着回话,一面指着顾绘素,道:“也嫌妾啰嗦,都躲得远远的。”
顾绘素正指挥家中婢女陈列酒食,听见宜都郡君之言,便恭肃侍立,有若受教之状。
天子便目视顾绘素,转而向宜都郡君,道:“阿顾差矣,我看你这女侄还好。知进退,懂机变。若非寡言少语,远远看着,倒有些阿顾当日风采。”
“妾身侄女倒有两个,最疼的就是这个,自小在身边教养,别的没学会,唯有‘忠孝’二字,倒是不敢忘。今蒙天恩,奉事左右,可见她虽无才,却是个有福泽的。”
此时佳酿肴馔上齐,宜都郡君向天子敬酒祝寿。
天子难得放松,不禁多饮了几杯,渐渐动情,道:“愚鲁也罢,聪敏也罢……有她在身边,也可解我思旧之情。”
宜都郡君听见天子之言,心下黯然,良久唏嘘道:“若非当日……”
天子却举了举酒杯,洒在足案下,目光幽幽,打断了她的话,道:“逝者如水,滚滚不顾。情随事迁,旧事何必重提?”
宜都郡君听罢,俯伏称是。天子唯有饮酒,良久无言。
顾绘素见此,当即进奏:“陛下龙体方愈,不宜再饮。”
天子心知她是来解围的,便笑着看向宜都郡君,道:“访故之情,难得欢愉。
小酌两杯,以叙旧情,你偏要来谏!”
顾绘素便道:“小酌怡情,过饮伤身。庶民犹是,况天子乎?”
“你看吧。”天子趁机放下酒杯,道:“你当年,像她这般年纪时,可从不
阻止我饮酒。非但不制止,只怕要与我共饮同酣。”
“人生倏忽,白驹过隙。当日陛下、韩侯、曹允与妾,偶或背人小聚,何等欢乐。今日岂可比从前,陛下当为天下万民保身。”宜都郡君顿了一顿,忽道:“日前天子派中常侍来赐酒,我见他也老了。听说公孙尚也病了,似乎是不行了。”
顾绘素在旁边冷眼听着,听姑母说起这些故人,便知虽是忆旧,只怕亦有深意。忽听见“韩侯”二字,一时没明白是谁,略一思忖,方猜到定然是韩懿的父亲。一时又想起天子在酒肆中提起姑母年少时曾爱慕韩懿父亲的事情,便在心中替姑母叹息。
天子听宜都郡君提起这几个人,却未置一词,面色不变,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许久笑道:“这酒还是当日的味道,是你所酿的?”
宜都郡君见天子无意接茬,心中也有些慌,此时见问,却也言语如常,道:“既是当日味道,可见妾这些年没有丝毫长进。”
天子摇头笑道:“味道罢了,哪有高下之分。有些东西,还是旧的好。”
“难得陛下念及旧物,若蒙不弃,便乞陛下允妾将此酒奉于宫中。权作是……妾依旧侍奉在侧。”
“旧物不改其味,固然是好。”天子长叹一声,道:“奈何故人之心,未能一如初见。”
宜都郡君心知天子意有所指,不敢轻易触及,于是回话时,只随着天子声空发感叹,似若有感,实则语意飘忽。
“水随高下,不由自主;人随事迁,无可奈何。”
天子若有所思,忽目光凝视宜都郡君,道:“公孙尚久病不起,你可知是为何?”
宜都郡君早知多年未见的天子突然驾幸,必有意图,然当天子的目光灼灼射来时,她心中还是不禁一凛。天子毕竟是天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日日唤着“阿顾”与她亲密无间的少年了。
她细细思量、斟酌字眼,以求应答无过,沉思良久,方慢慢吐出几个字:“恐惧惶惑,心疾难除。”
天子反倒故作轻松一笑,道:“彼有何恐?又有何惑?”
宜都郡君见天子笑容散淡,目光却逼人,正暗自推敲答言,顾绘素却适时起身避嫌,说要去厨下催肴馔,随即带走了堂上侍女,天子亦挥退身边近侍,此时唯余天子与宜都郡君二人。
宜都郡君借机抛下适才问话,又向天子劝酒一巡。
天子见宜都郡君不愿回答,知道此问关涉太广,她不愿轻易涉足,也不勉强,于是退一步留出余地,又道:“既有心疾,何以根除?”
宜都郡君暗自默叹,知道这一次无可推脱,道:“妾非良医,不敢笃定。然照常理,心疾难除。”
天子再次默然,品了一口冬笋,却又断然道:“你说得对,若非心疾,不会延挨至今。”
宜都郡君听到“延挨”二字,心中一片冰凉,面上却笑容和暖,道:“公孙素来贤能,必知该如何自医。”
天子面沉如水,微微点头,却又掷筷叹道:“公孙一人之疾可医,天下诸公之心疾未必可医。阿顾,如今一室之内,只你我二人,一切明言又有何妨?自先帝起,豪族蔚然蓬勃,渐成气候。他们广占土地,隐匿丁口,把持州郡,党同伐异。长此以往,天下土地、人丁、财货皆聚之私门。朝廷无兵可用,无土可守,无粮可收,暇时大权旁落,若遇征战、灾异,又何以战?又兼豪强结党聚众,渐渐架空朝政,入则欺瞒牵制,出则辖制庶务,动辄一门公侯、百代文渊,目中无君,天下呼应。阿顾,如果你是我,当为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