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璟便携了郭霁一同返回正庭,却见随从早已点了正房的灯,二人便入内。
正房当心乃是一厅,厅中地上铺着西域来的毡髦大罽,并早已设好了两个全新的雕花朱漆食案。东面一室,内设床榻妆台,红罗斗帐,被衾纱帘。亦且箱笼柜厨、妆奁桌案皆有。西面一室,较之前两室要小,内亦铺设毛毡,靠墙一扇架几案,余者桌案胡凳、简牍刀笔,样样不少,更有一匣子如雪白如翼薄的左伯纸,想来这是一间上好的书房。
郭霁参观了一番,十分疑惑,这房屋外朴内雅,外面看着寻常,似求泯然乎众人,务必不至引人注目,可里面却是精心布置,一应装饰器物皆是上好的。
若说这是邵璟为自己新建的房屋吧,却忒狭小了些,不似他的做派,他在京中的私宅园林可是极尽豪阔的。可若是给别人置办的,却犯不上这样用心,恨不得一草一纸,一箱一笼皆要安逸便利。
她猜不出,遂问道:“这是阿兄新置办的房舍?是为了给什么人住的?”
邵璟并不回答,却笑问道:“阿兕觉得这房舍还住的人吗?”
郭霁便瞧着邵璟道:“这房屋恬然闲逸,乃藏身燕居的好去处。只是别人住的,阿兄住不得。”
“哦?我为什么住不得?”
“阿兄的私第我虽未曾见过,然听人说起,除了不可违制处外,其阔朗轩昂,不下王侯。阿兄的武原我是去过的,虽然不求奢华,然占地宽广,地势错落,种草植木,层林叠嶂,又凿山开水,并养熊罴獐鹿,连永安县主、韩侯这样的贵主封侯见了都咂舌。这一处虽说用心极厚,可与阿兄不配。”
邵璟听了不觉失笑,道:“那阿兕可住得?”
郭霁听罢,不禁愕然,正欲答话,却见随从鱼贯而入,已将夕食奉上。她不禁看向案上之食,不由大为惊异。
只见食案上除必备的暖酒外,不仅有分隔暖锅,并各色肉片配菜。此外有鱼羹肉醢、鸡豚獐鹿等各色肉食,亦有水芹韭薤等干鲜菜蔬。而厅堂中央又搬进来一张大大的桌案,上置碳炉、烤架,很快便有专门的庖厨将一只已经烤炙得焦酥流油的整羊置于烤架上,那炙羊的香气本已浓烈,何况下面炭火继续熏烤,顿时肉香升腾四逸,扑面而来。
邵璟便延请郭霁入席,那庖厨将肉直接用匕首切成片,装入盘中,配好料汁,送至二人面前食案上。
待酒过三巡,初品肴馔,邵璟便命常乐带众人退去,室内灯光氤氲,火色温暖,寂静的厅堂内便只剩下邵璟并郭霁二人。
二人各色酒菜皆尝罢,邵璟又亲自离席去切那炙羊,郭霁与邵璟因亲近熟悉便行止随意,也离了席上前,要动手切羊肉。
邵璟见此,便将匕首递到她手中。郭霁兴致勃勃地动手,却见所切羊肉皆厚重参差、切口稀碎不整。邵璟见了,便叹了一声,拿回匕首来,口传身教,演示切肉之法。
郭霁耳闻目观,瞧了半日,便又拿匕首再试,又练了半日,虽说比此前好了许多,可难免厚薄不均。
“罢了,罢了,好好的炙羊……”
邵璟在旁边看着郭霁笨手笨脚的样子,正要取笑,却见她因持刀不惯,手腕过于紧绷,手指攥得坚牢,时间久了,动作更为笨拙,一不小心,刀刃擦过炙羊,眼看便要落在另一只手臂上。他乃耳聪目疾、当机立断之人,想也没想,当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刀锋堪堪止于她手臂存许处。
“哎哟……”郭霁正惊呼出声,虽电光火石只见,已确知手臂将伤,奈何力不能挽回。却不妨被邵璟捉住了手腕向上一提,这才有惊无险。
她心悸之余,正要道谢,忽见火光之下,邵璟笑意融融,正将她的右手紧紧握在掌中,不由脸上一红,下意识地便要抽手。
哪知邵璟反应奇快,郭霁意欲挣脱的心思尚在意念中,却已将她的手轻轻送回,笑道:“阿兕是嫌炙羊味道不足,要生啖人肉吗?”
郭霁本已含羞脸红,如今因他的揶揄,又添了一层红晕,火光缭绕,熏染夜色,她不禁垂首不语。
也不知邵璟瞧见她的窘境没有,倒是半日也无声息。二人皆坐在罽毯上,听着炉火哔啵只剩,各自默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邵璟率先起身,将适才切下的炙羊分在二人食盘中,便回了自己席上。郭霁也便趁着这个时机归席。
又各自吃了一会,邵璟方道:“阿兕,你适才不是问这房舍是给谁的吗?”
郭霁没有出声,却点了点头。
邵璟又是一阵沉默,方道:“我要回雍都了。”
“嗯。”郭霁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道:“我还京述职吗?”
她倒也不奇怪,毕竟每年冬日,若无非常之事,在外的刺史都要返京述职,一般至春方回。
郭霁莫名地觉得不舍,毕竟自他来凉州后,虽说因公务繁忙,相见之日不多,却始终共处刺史府。她孤身凄凉,难免生出几分仰赖之意。
邵璟没有答话,举起杯来,隔着食案邀她共饮,饮尽杯酒,才道:“阿兕,我可能回不来了。”
“那是为何?”
郭霁明明知道他是刺史,是替朝廷刺探巡查地方之情的,只因凉州情况特异,他才获得了总揽凉州军政的权柄,在此掌事,可是他总归要回去的。这本是最初就意料到的,可是相处之日久,她竟忘了终有一别,今日别离突如其来,她不禁心中一酸,眼泪险些落下来。
邵璟见他黯然神伤,也不禁心中落落萧索,道:“自你离京后,京中风云多变。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陛下密召我还京,我不得不回。”
密召——郭霁心知将有大事发生,不由看向邵璟。
邵璟的目光也刚好投来,二人四目相对,却是谁也不曾避开。
“天子春秋高,这几年圣体不安,性情不复从前。而自悖逆庶人谋逆后,储君人选难定,而世家大族势力不减,朝臣心思飘忽各有表里。陛下日夜忧劳,龙体日衰。此前家父作书,便言此状,如今密召疾来,想必京中有事。”
郭霁知道事关社稷安危、微妙朝局,他不便详细言说,便也不多问,良久乃道:“形势动荡,时世难料,阿兄处腹心关要,当慎重自珍。”
“我自小见惯勋贵权要,至今已入仕十余载,见过点风浪,你放心。”邵璟顿了顿,道:“我既决意庇护于你,必然不会中道相弃。看看将要有大事,于你未必不是时机。只是你家受悖逆庶人牵连,又有赵佗落井下石,从前亲故,未必敢言。我回去,自会见机行事。”
郭霁心中暗自踌躇,不觉抿了抿嘴唇,环顾室内,笑道:“阿兄这宅院是送我的吧。我既来凉州,已颇为熟惯。在此虽无京中繁华,却远离尘嚣,内心自安。阿兄不必为我谋划,终老此处,乃阿兕之愿。阿兄若怜惜阿兕,幸令遂愿。”
也不知是留恋不舍,还是自伤身世,说罢,郭霁便黯然垂首。
邵璟知道她是怕牵连自己,又见她流露眷恋难过之态,便不再说什么,只款言相慰道:“你放心,我虽蒙召,可还是凉州刺史,也不能立刻就回京。总要安排好此间事才罢。你既得了我的好处,也不可太过安逸。我回去后,跟来的人都要随我还京,唯独留下孟参军善后。此后他必然庶务繁多,若缺少文书,少不得你去辅助他。”
郭霁不欲邵璟牵挂,遂强颜欢笑,满口应许。然一腔话语,无法出口,欲言又止,中心如噎。
邵璟亦复感伤,但脸上却不肯露出来,又嘱托道:“姑臧城虽安定,到底胡汉交杂。你此后不可擅自远游,只在城中安心度日。晚出早归,谨慎行事。此处多为儒生士子,一向安静。且距离沈偃居处不远,若有事,他自会照顾。你旁边亦有一座闲院,我一并购入,刚好此前你在屯田营结识的阿丁如今已成某营百夫长,掌管斥候,硖石城一役立有军功,我便令秦冲将此宅赏功于他,他自会护你周全。”
“阿兄……”郭霁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声音已自岔了,嘴边的话语再也说不下去,一时泣涕落泪。
“阿兕,人生于世,悲欢离合。你我相知,情谊深厚,此为人生大幸。此情既深且厚,不因世间凉薄而变,不因风云际遇而变,不因山河远阔而变。这岂非自古迄今,弥足珍贵?你我今夜当作歌尽欢,何须作歧路儿女之悲,无谓伤感!”
说罢,他便以箸击酒爵盘盏作歌,歌声慷慨,不见一丝悲哀。
郭霁感其声情,激其意气,不复戚戚之色,亦击节相和。
灯光随风摇曳,炉火渐渐消散,二人却饮酒倾谈,浑忘了离别在即。
只是夜气渐浓,夜露渐深,夜风渐冷,寂静的里巷,时或传来的歌声人语,在别人听来,分不清那到底是久别重逢的灯前笑语,还是离杯共对的别曲含凄。
千里凉州的一爿小小院落里,离堂杯盘,灯火未尽。郭霁起身重新添酒,却见邵璟醉了,大笑道:
阿兕,他日重逢,尽觞三千,方不复你我今日,凉州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