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才过,不过一旬,西塞边地已是残秋天气。
鸿雁鸣空,风多霜重。流云不堪时序,缱绻于极天一隅;落叶不堪其凉,瑟瑟抖落秋风里。碧空如洗,愈发深邃,仰之其远至极。枯黄草野,何等莽苍,望之广大深厚。
许久不见的邵璟,这一日从外归来,虽风尘仆仆,却兴致极高,用罢朝食,略作修整,便推了公事,约了郭霁一人至郊野骑乘。
郭霁便乘邵璟所赠白马,纵马至于郊野,虽已是巳时,然秋霜方散,凉露归尘。树木零落,历历萧疏。
忽闻林外水声泠泠,四顾却不见其形。
只见蒹葭如絮白,芦荻作雪飞,一大片一大片遮蔽崖岸町渚,与天边微末的丝缕凝云隔着万顷青天遥遥相望,似若有意,似若无情。唯有遥见远方一截木桥欹斜而出,方知其下乃水。近水处草木不似别处尽皆寥落,霜侵露打,却反而更加苍劲精神。岸芷苍翠一色,水草青黄斑驳。
走近才见芦草之间深藏一水潺湲,清冽碧透,水边石砥一览无余,游鱼疏忽,如电如影。中流却又水势浩大,广不可渡,深不可测。遥望远水,则蜿蜒皓白,缥缈如带。
郭霁下得马来,牵着那马至于水滨,拨及腰深的芦苇,那柔茎韧叶荡纷纷披拂。
她伸手轻轻拍着马鬃,令其饮水,转过脸来向邵璟笑道:“阿兄雅得紧,择此幽静所在。”
“昨日回城,偶然路过。今日醒来,回味无穷。听闻你近日为孟良那厮整理藏书,必然闷坏了,带你出来消散消散。”
“此前为得孟参军烹制染炉配酱之法,许以修补书籍残卷交换。我以为不过是几卷残简罢了。谁知孟参军那样小气,不过是个配酱的方子,竟载了一车的简册来,生怕他那配方贱卖了。”
邵璟早放开了马缰,任由那马饮水、闲行,自己却在水边瞻望风景,听见郭霁的话,便哈哈大笑:“你可知当初孟良在幽州任过何职?”
“听闻曾于广阳郡任功曹一职。”
“那你可知功曹是干什么的?”
郭霁不由侧头思索,道:“协助郡守或县令处理治内庶务,政务、农桑、兵事、狱案、治安、仓储、文学……无所不管。”
邵璟点点头,道:“你倒长进了不少。可惜你不知道,这孟良任功曹之前乃是金曹计吏。”
“金曹计吏?”
看着郭霁一脸茫然,邵璟道:“就是管仓廪府库的。”
“哦……”郭霁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管理财帛的,怪不得这么会算计。”
“那自然,这个孟良,不但精于政务,能于筹措,‘珠算’更是一绝。当初他担任功曹时,临时被命为上计掾,到雍都来呈送‘上计簿’,曾在司空署为众人演示‘珠算’之法,据说算法精妙,能够瞬间计算且准确无误,轰动一时。当初弘农太守亦在,便要将其招致麾下。这孟良是个有主见的,不肯到地方任职。当年他家中又略略活动,他便被推荐入太学了。论计量筹算,你怎么是对手?”
郭霁听罢想了一想,笑道:“我相识孟参军已久,却不知他有这样绝技,还只道他只精于庖厨呢,那我也不算冤了。”
二人说话间,郭霁的纯白天马便低头蹭了过来,甚是依恋的样子。郭霁便抚摸着白马,向邵璟道:“我给这马取了个名字,阿兄帮我参详参详。”
彼时邵璟见此水清凉,便蹲下身来,捧起一把溪水拍在脸上,虽寒凉异常,却也心旷神怡。听见郭霁的话,便笑着揩了揩脸,道:“说来听听。”
郭霁见他如此粗鲁,便忙伸手从袖袋中掏出巾帕递了过去,道:“我听闻阿兄从前甚是讲究,无论饮食、起居还是出行,甚至在于军中亦不改用度。如今看来人言不可信。”
“你是说我如今粗鲁?”邵璟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却故意调侃。
“自然不是粗鲁。”郭霁接过巾帕,塞到袖袋中,道:“我本来便不乐见雍都子弟耽于逸乐。阿兄与他们不同,方是男子本色。”
邵璟却只口角笑了笑,道:“他们所言非虚。我母亲自及笄起获封县主,拥有食邑,且最得外祖父母爱怜,外祖母的私产悉数留给了母亲。外祖父对我也极其慷慨,我初加冠时便获赠田产宅地,我自小养尊处优,自得了产业,更是纵情声色。后来胜了几战,颇有些小声名后,更是自谓天赋异禀,的确在军中也不改享乐做派。然我后来经历挫折,并亲见你兄长效死沙场之状,自此改了。”
郭霁默然垂手,不停地抚摸马鬃,终究无言。
邵璟见此,便道:“你为此马命名为何?”
郭霁轻轻推开那白马,任由它在水中撒欢,道:“我想此马动如脱兔,静如处子,纵逝飘忽,宛如月光,便以‘月照’名之,阿兄觉得可否?”
邵璟听罢,瞧着水中鱼影流荡,忽远忽近,忽明忽暗,不可捉摸,略一沉思,点头道:“此马色白如中秋之月,纵横如月光经天,‘月照’明之,恰切得当。只是不知与我这马相比如何。”
他一面说,一面便看向由着性子闲驰散蹄的骏马。
郭霁见了水,也不急着回答邵璟的话,玩心忽起,顺手捡起一块石片,便向水中打起水漂来。一连打了好几个,才满意地笑道:“那比一比便知道了。”
邵璟瞧着在水上轻点纵跃宛如鸟雀的石子一直飘出了四五个水晕,方沉入水中不见踪影,这才与郭霁一同牵马出了芦苇荡,寻了个空旷地,讲明法则,便纵马驰骋起来。
郭霁一心想赢了邵璟,一路狂奔,起初还与邵璟并驾齐驱,不过一刻钟后便处处领先。她闻听耳边风声呼啸,眼见整个原野倒退,心中畅快,暗自欢喜了好一阵子。不久却又觉得蹊跷,忍不住回头,却见邵璟正不远不近地在身后,看着似乎亦在奋马追赶,可是那距离总是不远亦不近,郭霁略一思忖,便明白了。
乘马驱驰,若要一直争先虽然不易,可是却出于比赛时人人好胜的本能,想要慢下来就更不容易。若是一个人,能够欲快则快,欲慢则慢,控御节奏,持守远近,那不但要有绝对的驾驭马匹的能力,还要有恪守自我,胜过欲望的心性,甚至还要有放弃享酣畅淋漓之美的克制。
一念及此,郭霁心弦松懈,手上的力气便消散了大半,那马便慢下来了。
哪知便是这一刹那的松懈,邵璟立时纵马疾驰,片刻间便越过她,奔腾向前。郭霁立刻拍马去追,可却见邵璟又一直在她数十步远的前方,不远也不近。这点距离,总令郭霁觉得就要追上了,便加力鞭策,可是一点用也没有。然当她灰心想要放弃时,却又不见前马似乎慢了些……他从未回头,却始终精准地控制步调,不因她忽然奋追或落后而改变。他们之间的距离,直到约定的终点,也未有大的改变。
郭霁仿佛被操控了似的紧紧跟在身后,却又永远也只能望其马尾而追不及,不禁心头一阵慌乱,又一阵钦敬,旋即又深觉实在可怖可惧……
“阿兄,此番我输的心服口服。”
因为一直被调动,时而希冀时而沮丧、时而紧绷时而泄气,时而恍惚难控,时而惊惧交织。然而就在松开马缰的那一刻,她顿觉心神宽缓从容,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欢畅。
邵璟却笑着摇摇头,又招呼她过来,挥鞭指向远处山下的一处绿油油的麦田,道:“阿兕你看,那是我们今年新种的麦子,也是我在河西的一番心血!”
郭霁不仅遥望那麦田,处在荒草之外,河流之侧,一碧万顷,横无际涯,她不觉心中激荡,道:“我早闻人言,阿兄在河西劝种麦子,以补足夏秋之间青黄不接的饥荒。如此便可四季丰穰,百姓足食。”
邵璟点点头,又道:“我不但要令他们种黍稷菽麦,还要让他们兴修水务、沟通泽渠,树桑织帛,种植果木,饲养鸡豚狗彘。从西域引入的瓜果明年必定漫山遍野,蓄养禽畜遍布村邑,石元若改进的提花织机,必可织出精美布帛,何愁不畅销于天下……待仓廪实、衣食足,再兴学官,谨庠序,为曾经山河增色,使疮痍顿消,令士民乐业……”
郭霁正听得入迷,忽然远处飞驰一骑,遥遥相呼:“仲郎跑的够远,教我好找。如今天短了,还不带着郭娘子入城。小心傍晚天寒,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那马奔得好快,瞬间便到了眼前,又是一番说教——来人正是常乐。
“让我们置办这,收拾那的,所有都照吩咐做了,仲郎和郭娘子却又不见人影了。还不快回去,这河西虽说日落得迟,可到底要入冬了,哪比从前呢?看看天就黑了。”
邵璟这才看看天色,果见日已锉西。尽管河西日落较中原要晚许多,然到底是秋末冬初。常常看着日色还早,可是转眼间便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于是他便率郭霁等人回姑臧城。
入城后,郭霁见邵璟并未带她回刺史府,起初以为要散心,谁知天色都晚了,他们所行却是南辕北辙。
不久便到了一处里巷,郭霁瞧着大概是离琵琶巷不远的丰穰里。这丰穰里不大起眼,其间所居多为寒门之家,比之豪族官吏居处,甚为寥落。郭霁此前曾经来这里访寻过一间书肆,所识的几个寒门儒生也多居住其间,她倒也喜欢这里的清净。
只是从未听闻邵璟来过此处,难道他是要拜访什么人?
这样想着,已至理想深处的一座院落前。其门庭倒与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不甚高大的门楣,半新不旧的木门,土夯的垣墙,门前的桑梓,道旁的杂树杂花。可是开了门,转过一厝青石磊成的影壁,穿过前庭,进了吊花门,才见庭院屋宇比之别处,格外雅洁整齐。
只见迎面庭院主路以青石板铺成,三间正房,却是刚刚修缮的,门窗轩敞,檐瓦一新,阶陛平缓,廊道平直,左右开辟花圃,树木掩映。虽无浮华雕饰,却简雅舒适。正房两旁,各有厢房,团团围成四方庭院。转过正房,又是一座小小后院,园中有井,取水方便。榆柳、花畦俱全,此时尽管萧瑟,想必春来必定花发木繁。后院亦有几间房屋,却是庖厨、仓储等室。其中庖厨已经开了火,不知置办了什么,只觉香气浓郁,四下散播。又另外隔出一隅,自成一院,其中有拴马石,石槽,棚屋、草料,原是特意设置的马厩。
自有随从将邵璟、郭霁二人之马牵了去,栓好,精心喂食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