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繁体版 简体版
鲤鱼乡 > 山河舆图 > 第133章 十六 流光

第133章 十六 流光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春生夏长,暑去秋来,风雨交替渐渐染黄了木叶,日月消长暗暗偷换了光阴。生世悲喜,倏忽之间。

祁连山依旧默然无声,纵横绵延,接天连地包裹狭长河西。谷水依旧蜿蜒东去,引而北折,日夜不息,奔腾千里,仿佛与从前没有什么分别。可是数月之间,白云苍狗,人世早已变幻了天地。

武威郡太守以敦煌军功被调往京城,他欢欢喜喜地离去,可当到了京城后也不知得罪了谁,调往繁华京城的梦想固然落了空,就连在武威经营多年的心血也付诸东流。

永固的掌家人的长孙钱豫出首,揭发族中子弟暗养死士,勾结盗匪,意欲刺杀凉州刺史邵璟堪称一时大案。

武威的水务卓有成效,夏末的新麦丰收了。武威、张掖的“计口授田”和新屯田已完成大半,二郡的田亩丁口详情已上报朝廷。继姑臧水系直通连城后,一条贯通南北连接北荒的直道已完成了草图,只待秋收后开工。

远征敦煌的将士归来,赏功罚过、修养整顿又是一番忙碌……

迁徙三载,流光抛人,郭霁渐渐习惯了姑臧城的日子,不会因春日的风沙迷了眼、秋时的夜分外凉而心头顿生悲凉,不会因久等不来的日出和迟迟不落的夕阳而骤起恍惚,也不会在行走热闹街头或遥望寂静荒野时心中忽感一阵空落,甚至不会在夜半梦醒时听着陌生的风声、嗅着迥异的夜气而遍体生寒……

她熟悉姑臧城的大街小巷,熟悉南北东西交织杂处的胡汉面孔。她能寻到隐藏最深的书肆,能寻到最繁华的街市,知道哪里的馎饦胡饼最令人欲罢不能,哪家的美酒醇厚浑融而不上头,哪个戎人胡商手里的马匹是良种,何处的皮毛是真正的上乘货色……她独自乘马过街时,一街的人众虽满面欣羡却并不稀奇。凉州不比雍都,抛头露面的女子不在少数,胡姬商女人群中兜售再寻常不过。而常常往来买卖的商贩也都识得她,见了面闲谈几句也的确可以尽消客居的疏离……

有时在街上遇到景芳里的人,便被拉了去品尝她新酿的枣酒、新制的精致果点。若遇到她们那里新编了曲目,便借机得饱声色之娱。

这时候邵璟等人方将凉州官署乐伎聚拢合并,只在其中分为乐舞部并杂艺部。夏娘子声名最著,又有李酉暗中扶持,此时便被推为乐舞部的乐首。

夏娘子自被选为乐首,日夜忙碌。譬如乐舞部等次划分、约束管理、编创演练乐舞,还要见缝插针地出入官署大族、豪强富家,或应酬,或演乐舞。她意欲成一番事业,不但精心梳理部内杂务,构创曲目,更着意于乐伎之礼乐修养。若见了郭霁,也常常请教京中礼仪,再揉入凉州底色,传授给手下的乐伎,不想这些乐伎仪态更加合宜,这些由夏娘子新创的礼仪举止不久便风行于河西乐籍之间。

然而夏娘子再忙,见她来了,也总要放下手头事腾出时间来相陪。郭霁过意不去,夏娘子却不愿丝毫怠慢。

“琉璃如今在京中也还能适应,不至有什么纰漏,这都是郭娘子教导的好。”

郭霁便想起来了,自今春天子使者还京后,琉璃也被选为京中乐伎。彼时她尚在硖石城,亦未及道别。听见夏娘子提起,她才反应过来,赶忙道贺。

那一日夏娘子请郭霁赏了她们新编的名为“射猎乐”的乐舞,乃以身姿矫健的男舞伎为主,皆着骑射服色,乐舞整饬热烈、气势夺人,间以女子飘摇柔美,两相辉映,刚柔并济。乐器以大鼓为主,杂以西域之乐,击鼓堂堂,琵琶嘈嘈,声震一城,颇有撼天动地之势,尽显西凉之风。

郭霁顿觉耳目一新,辞了夏娘子等人到了街上时,尚且意犹未尽。她正牵了马信步而行,品咂回味,忽一阵扑鼻香气迎面而来,躲也躲不过,抬头一看,却到了一家饼肆。这一家不但烤胡饼文明远近,各色蒸饼更是一绝。

此时刚出了一锅新蒸饼,饼肆主人正一屉一屉地将不同口味的蒸饼一字排开。这家的饼饵皆以各种佐料食材和面,那面和得软硬适中,油面水料比例合宜,绵柔筋道,香而不腻。肥瘦肉臊的鲜美油润,葱椒韭薤的勾人馋涎,核桃芝麻浓香扑鼻……而秋日里新出的糖粉桂花味的清甜可口,最是难得。

今年丰足,行市大利。这一锅刚一掀开,早有城中士民争相买饼,里三匝外三匝地挤上去争先。

郭霁排在后面,便见那早买到蒸饼的人已在饼肆外的高脚桌案旁,掇个胡凳大吃起来。其中有两个读书人,早就在这里饮了半日酒了,如今对酒食饼,低头倾谈,越说越起劲,兴致上来了,不久便高声论议起来。

“你可知这我们这太守怎么样了?”一人已经醉了,红光满面道:“我告诉你吧,这是个局!”

“什么局?”另一人好奇心起,也红着脸问道。

“你想是谁把他从这河西地迁调出去的?”那人不待对方问,便自问自答道:“是谁把他迁调出去的,就是谁做的局。只要他出了这河西,就已是风中的飘萍,无根的蓬草。京城达官显贵有多少?中原豪门世家有多好?随随便便下个套,弄死他就和捏个蚂蚁似的。”

此人已经手舞足蹈,指天画地,另外一人却还有几分清醒,压低脸上声音道:“他好歹也是个两千石的太守啊!”

“太守?两千石?呵呵!”先前那人大笑道:“你可真是井底之蛙,少见多怪。京城中一手抓下去,哪个不是两千石?两千石算什么?到了京城,都不用两千石,就是一个六百石的郎官也比他有靠山!”

听者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道:“那也是有的——只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这太守平日也算乖觉。”

“为什么?你可知硖石城的事?”

“你可别瞎说,硖石城的事是钱家一个不肖子弟做的,与太守没关系!”那听的人此前听他头头是道,还颇有几分信服,如今却摇摇手,连忙表示不敢苟同。

那说者却将酒杯重重一顿,睨着对面的听者,冷笑道:“要不怎么说你们这些乡佬没见识呢。谁说是他做的了。但据我所知,是他将消息透露给钱家的。”

那听者此时更是摸不着头脑,讷讷道:“不至于吧,好歹也是一郡太守,都立有军功,眼看就要升迁了,怎么会这样节外生枝?”

说者“呸”了一声道:“他那算什么军功,不过是跟着混了一番。他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罢了,先不说这个。我听说他之所以透露刺史行踪,乃是因有把柄在人手上。”

随后那说者又在听者耳边低声耳语一番,说罢又神神秘秘、自信满满地笑了。

听者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又道:“可我听说那是钱家一个子弟的行为,如今被钱家大公子大义灭亲报知了凉州刺史府,那不肖子弟畏惧刑罚,已经伏剑身亡了。”

“你也信!那就是个顶罪背锅的。审都没审就自刎了,你想想是为什么?不过借着这件事,钱家大公子算是翻了身了。如今已经隐隐有与正室所生的嫡公子分庭抗礼之势了。这钱家大公子端的是个人物,连凉州刺史也能搭上话,听说如今……”

“罢了罢了,你们二人到处胡说犯禁,上次被关了那么久还不长记性?”却是另外一人看不下去,上前相劝。

那听者倒有几分畏惧,可说者却满不在乎。

“那算什么,说是有罪拘系,到底还是把我们都放了。其实上次的事根本就不是我们身上。是那个石玄口无遮拦妄议前方战事,泄露天机,这才连累众人都吃了牢饭的。”

“还说那石玄呢,从那之后再没了踪影,别是……”

“没有的事,我上个月还见他了,他如今发达了,衣着光鲜不说,连马车也坐上了。他马车里还藏着个美人呢!要说这石玄……”

这三人正说着话,不妨街上一阵歇斯底里的斥骂传来,众人大为吃惊,也不买饼了,都呼啦啦围上街头,看起热闹来。

只见一个妇人披头散发就追着一个男子打骂。

“你个天杀的混账!灌了几口黄汤不挺你的尸去,你去招惹那个烂货!这一街的男人哪个没和她鬼混过,什么脏的臭的,你也敢沾身!你不怕天打雷劈,你不怕你那死了的爹妈土里埋了也不能瞑目,你不怕你烂了心肠肚肺你不得好死!想我当初不听父母言,奔了你个饿不死的穷鬼。我自来你家,给你生儿育女,白日夜里起早贪黑,哪里照望不到?你游手好闲,眼看着一家老小要饿死,我日夜操劳,什么脏活累活下九流的活我没做过?如今我弄了一身病痛,你却这样对待我!你不想想你嘴里吃得、身上穿得,哪一件不是我的?你父母都是我养老送终,披麻戴孝。你丧了良心……”

起初那妇人打骂甚凶,那男子想是油滑惯了的,左躲右闪笑嘻嘻地一径跑走了。只剩下那妇人,衣衫也撕扯皱了,鞋子也不知哪里掉了一只,就那样光着一只脚,趿拉着另一只,越骂越伤心,渐渐化怒为悲,一跤坐在地上,戚戚哀哀哭得好不悲惨。

众人便指指点点,也有骂那男子负恩黑心的,也有说那妇人

郭霁正看得出神,忽被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她心下一惊,回头却见是田采在她身后。

那田采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住的那个小巷子里隔三差五就有这么一出。我正找你呢,可巧这里遇上了。我换了个铺面,你也去给我指点一二。”

郭霁又瞧了瞧那妇人,便转身跟着田采出了人群。

田采见她似有不忍,便拉着她一面走,一面道:“这女子不长眼,怪得谁呢?明知道那男子家里穷的朝不保夕的,还跟着他。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罢了,那可是她自己选的。如今还来怪男人!”

郭霁听她絮絮叨叨,忙岔开话题,道:“你换了个什么铺面?”

田采见问,立时神采飞扬,道:“自今春起,你们那位刺史聘了我去教那些工女织绣,我不但得了几笔聘金,还因此小小得了些虚名。如今找我制衣的人不比刚才买蒸饼的人少。可我还要是不是去教授织帛纹绣,夜里还要绘制花样,预定的衣物饰品都排到年下了。近来好容易得了些空,又又有了点闲钱,便换了个铺面。你从前没少资助,我都记得呢。等年底算了账,少不得你那一份。”

郭霁数月不见田采,如今见面,忽想起她与孟良的事不成,正不知该如何开解,如今见她买卖顺畅,便松了一口气,道:“你我之交,不在锱铢。那本就是我谢你来时一路照拂的,你不必算给我了。”

田采谑笑道:“我知道你在刺史身边财大气粗,可是那也不是锱铢啊。你我生死与共,我照顾过你,我也因你而侥幸有了今日。锱铢的事,还是要必较的。”

郭霁便一笑,不再与她争辩。

“你可瞧见那遇人不淑的妇人是什么下场了吧,如今形势有利,我们都不得不替自己谋划一番。身为女子,势单力薄,可有多难呢!上个月我因为新开了衣肆,被临街的衣肆打上门来——我一个女子,怎么是男人的对手?被他们踹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如今腰上还一块青一块紫的。多亏我护住了脸,不然怎么见人?好在我请在衣肆里的小侍女是个机灵的,悄悄跑去请了沈司马府上的管事来。其实也不是管事亲自来,只派了个家仆就将人赶了去。我为此连夜奉上丰厚礼金。那管事的是个厚道的,收了我的钱,就派人将那人打了一顿。”

郭霁听了,又想起当日孟良拒绝的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