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赠马
止了一夜息风,第二日是难得的丽日晴天。凉州的冬晨来得极晚,朝食过了晨日方升。阳光斜斜地穿过光秃秃的枝条,爬上窗棱,灿灿烂烂地照了一地红光。
郭霁与几个侍女一同将修整好的简册搬到屋檐下的长廊上晾晒,陈木与新竹的味道混着墨香的芬芳交缠在一起,弥漫了整个小院。
鸟雀叽喳渣地飞来,有的落在枯枝上,有的落在窗槛上,有的落在庭前的梅花上,有的飞到高高的树头啄食已然枯朽了的红柿……还有两只竟不怕人,飞落在新鲜简牍上,用喙“嘟嘟嘟”地凿着杀青不净而残留的青皮。
留在廊下看守的侍女便挥着衣袖,口中一叠声地喊着“去!去!去!”地驱赶着。那鸟雀吃了一惊,拍着翅膀,扑棱棱的一声,很快地投身于瓦蓝的天际,飞的多远。
那侍女被扇了一头灰,又觉脸颊上一阵热乎乎的,便摸了摸脸,顿时惊叫着笑骂起来。同时弯腰捡了一块石头,跳着脚狠狠地投掷出去要打那飞鸟,可是哪里打得到?
郭霁回头问:“怎么了?”
旁边的婢女便笑得前仰后合的,话都说不流畅了,道:“呵呵……必是……必是被鸟粪糊了脸……这是上天向她投喂呢,她既接住了……呵呵……必然后福无穷……”
那名侍女见同伴打趣,着了恼,也不顾郭霁在旁,上手便往她脸上拧一把,道:“教你伶俐,我撕了你……”
却不妨她那手上仍有鸟粪未擦净,这一拧,全抹在另一名侍女脸上,俩人便笑着打闹起来。
郭霁一则因为自己如今亦是官婢身份,虽说她们都是邵璟派来侍奉她的,却一向客气。二则她自己本就年少爱笑乐,不是御下严厉的,尽管如今身历患难,不似从前肆意欢愉,却也并不日日愁苦对人。见二人笑闹,她也只笑笑,命另两个侍女拦着,别让她们踩了简牍。
“谁扔的石头,没轻没重的?差点砸在仲郎身上,真是没个上下尊卑了!”
忽闻一声断喝,笑闹的固然惊了一跳,忙停了下来,便是郭霁并另两个看热闹的也都忙去看向来人。
却见常乐并两个婢女簇拥着邵璟进了院来。那个之前用石头掷鸟雀的侍女听见差点砸了家主,惊慌不已,既不敢承认,却不由目光瑟缩,脸上已然带出行迹来。
领头的婢女听见声音,从室内迎了出来,见状,虽不能全然知悉此事,却大致明白了过来,上前推了一把那侍女,道:“你这小婢子平日里慌手慌脚的,今日又作下了什么祸?还不赶紧赔罪认罚!”
那侍女惊醒过来,赶忙就着那一推,就跪下来赔罪,结结巴巴道:“我怕鸟雀啄坏了郭娘子简册,这才……这才……用石头打鸟雀。不想惊了主君……奴婢是无心……”
那侍女虽然吓得够呛,却也知道揣度他人之心,并不提她以石投鸟是因鸟雀粪便甩在她脸上,偏偏说是为了保护郭霁新整修的书籍。她料想郭霁等人不会拆穿,又心知邵璟听闻是为了保护郭霁的简牍,必然不会怪罪。她结结巴巴的,固然是因为害怕,实则也是为了暗中观察邵璟等人的反应。
其实邵璟对奴仆婢女这等鸡毛蒜皮从不留意,也无心分辨她的话,只上前看郭霁修整的简牍——却原来都是他书房中那些胡乱存放的断简,如今都按着顺序整整齐齐排列,又一册一册地用熟牛皮编好,并将残乱文字补全理顺,整编一新。上面字迹蚕头燕尾、清晰有力,却又不失端正娟秀。
邵璟知道她是为自己取阅便利,心中感激,嘴上却并不特意致谢,只笑着道:“这一手字写得更好了,阿兕用心了。”
郭霁道:“承蒙谬赞,我是个疏懒的,当年没少受业师教训。”
邵璟笑着点点头,道:“这我知道,你当初师从颍川丁夫人习字。后来丁夫人也曾受家母所托,教授舍妹。不为别的,只因我曾听令兄说起你小时候写字不比螃蟹乱爬好,自从跟随丁夫人,大有长进。”
郭霁这才恍然,脸上却有些赧然。而常乐笑嘻嘻在旁边看着,此时便上前解围。
常乐趁机悄然挥手命那名闯了祸的侍女退去,随即又令跟着他来的两名侍女将手中匣子奉上,呈过来给郭霁过目,一面道:“仲郎担心娘子配饰不足,新得了点首饰玩意儿,赠予娘子,以增娘子妆容之美,并供娘子案头把玩取乐。”
郭霁不知匣子里是何物,但猜着必然贵重,正想推辞,而常乐却刚巧要伸手就侍女手中打开匣子,出示于她。
邵璟虽目不斜视,却早扫到了常乐的小动作,便作漫不经心状,道:“收起来吧,给郭娘子取出外出衣物。”
常乐会意,知道他嫌麻烦,不欲与人行推拒客气那一套,便立刻从命,令侍女将匣子送入室内。如此一来,郭霁竟连推辞的机会都没有了,只好咽回了要说的话。也不知邵璟要带她去哪,见他不说,也不便问,只披了一件大氅便随之外出。
二人既不骑马,也不乘车,就步行西去。
见随从的人远远跟着,郭霁方道:“不知使君赐予何物,想必俱是珍品,无功受禄,内心不安,还请使君收回。我受使君大恩,曾不言谢,使君不可赠赐太过,方是处长之道。”
邵璟见无人在旁,也随意许多,便回头觑了她一眼,道:“你何时能不左一口一个‘使君’,右一口一个‘都督’的。按说你我情谊今当胜昔,为何郭娘子称呼生疏如此?”
郭霁垂首沉思,半日低声道:“你待我恩义固然远胜于昔,我对你感激无以言表。可情谊虽近,身份却远。唯有谨慎,方可持久。”
邵璟皱了皱眉,道:“若不谨慎,便不持久?那敢问娘子,担忧何事不得持久?因何不得持久?”
郭霁一时语塞,竟然答不出来,便低了头在他身后慢慢跟着。
邵璟对此视如不见,不喜不怒地向她一笑,便扬长而去。郭霁迟疑了一下,快步去追,穿过临时刺史府邸的后街,又越过几家民居,越过一座河桥,便到了一处野地。郭霁急赶慢赶方能险险跟得上,待追到他身后时,已到了一处垣墙外,邵璟就停在门前等她。
见他不急着叫门,她也只好驻足。环视四面风光,只见这一处垣墙圈住了方圆二三里地的广袤土地,虽不华丽,却阔大豁然。
垣墙之北,背靠茫茫群山。山上虽不似关中树木茂盛,然亦有点缀之林。正值隆冬,天气肃冷凛冽,晴空湛湛,远山不起霭,近谷不生烟。天地如画,唯有风吹草木,打破苍寂。
垣墙南门外,不过百步,便是一条长长流水,流向远方旷野之间。垣墙之内,似有隐隐屋宇,并时而有马鸣之声随风飘来。
郭霁知道邵璟喜欢射猎骑马,在渭北便有专门的园林用来游猎。可在这凉州,邵璟乃是朝廷临时委派的刺史,敦煌战事了结,凉州事务治理,他这等身家的人,必然不会淹留于此。然他到底贪恋这点嗜好,乐此不疲。
二人沉默已久,眼看着跟来的人近在眼前了,邵璟先开了口,只是也不回头,只背对她负手而立,语气平淡如常,道:“那点子东西,不过是从西戎王那里缴获来,打点入京及赏赐军功所剩之物,你不必放在心上。且你一年来为我案牍劳形,便权作润笔之用。”
郭霁听此言语,挑不出什么来。何况落魄的不过是她,邵璟却仍旧是那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世家贵公子,无论是珠玉金宝还是珍奇玩物,他当然不看在眼里。
若是这样下去,只怕糟蹋了他的一番心意,郭霁想到此处,随即笑道:“若依你我情谊,阿兄还要给什么润笔费,那才是刻意生疏呢。阿兄既存心若此,怎么反怪我生疏?”
这番言谈算是说到邵璟心坎上了,便回转身来面向她,却见冬日的阳光散在风中,而她鬓发翻飞,笑靥如花。只是适才走得奔忙,插在鬓边的梳栉从发髻上垂落下来,被一团青丝缠绕,堪堪挂住,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