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照见无精打采的深巷草树,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令蓝得发冷的天空多了几分暖意。
郭霁从车中远远瞧了一眼面前的里巷,忽想起田采是住在这里的,便命车夫调转车头驶入巷中。
郭霁本不知哪里是她的居处,正要打听,却见有一间房屋也不管天气寒冷,只半开着门。却隔了门偏巧看见了她。
那是一间不大的房屋,没有院落,正门就朝向窄窄的深巷开着。房屋中用一个旧屏风隔开,隐隐瞧见里面摆了一张床,权作内卧。外面不大的空间里摆了一张大大的黄杨木桌案,此外别无陈设。各色花纹的碎布厚厚地覆盖在地上,显得拥挤杂乱。与这简单陈设截然相反的,是四面墙上挂着的几件华丽衣饰并几个奇奇怪怪的包裹。
那些包裹不似寻常用四方布料简单系起以装物品的那种,而是用各色布料,两层对折,裁剪成四方或扇形,三面缝起,留一面只包边不缝合,开着口子好往里塞物什。上面又缝了或长或短的袋子,看着似乎是往肩背上挎着或背着的。郭霁数了数,大约有十余个。每一个面料、花样都不同,有葛布清凉的,有粗缣简约的,有细绢温润柔和的,也有上好锦缎流光溢彩的,还有细丝轻软如烟霞的……
郭霁出身第一等世家名门,什么样的包裹没见过,却真没见过如此形制精巧、裁制独特的,不禁叹为观止。正暗中称叹,就瞧见了正在室内聚精会神做事的田采。
那时田采正弯着腰跪坐在一张旧席子上,手持一把装了火炭的熨斗,熨烫着平摊在一张大桌案上的绸缎大氅。
“田娘子。”
郭霁的声音虽不大,却打破了寂静里巷的沉闷无声。田采回头瞧见是郭霁,慌忙丢下熨斗,迎了出来。
田采拉了郭霁的手就往屋里让,一面殷勤笑道:“今日是何日啊,我心里正想着你的,你竟来了。可知天也遂人愿,令我心想事成。”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麻利地动手拾掇起凌乱的屋子。好容易腾出了一点空隙,便忙忙地又要去拿卷在屋角的坐席,想要摆设开来令郭霁坐。
“你瞧我这里乱的,不知你要来,也没收拾。郭娘子切莫弃嫌,我如今能有个落脚的地方,能够终岁饱腹,安稳度日,不似别的官婢在屯田营劳作至死,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说起来还是全托赖郭娘子,若不是你……”
“田姊姊,我该提前通传的。你别忙了,我不坐,就过来瞧瞧你。若是你有空的话,我请你去外面饮杯薄酒,你我安静叙叙旧。”
郭霁扯了扯田采的衣袖,拉住了她。
“那怎么好,你且一坐,我熨完这件衣服就好。本不该如此怠慢你的,可是这件大氅要得急。”
郭霁无法,到底依了她。
田采展开席子请郭霁坐,有些赧然道:“这席子与你的确不相配,却是我亲手编织的,平日里放着,只有贵客来了才敢摆上,莫嫌腌臜。”
郭霁低头一看,虽是一张芦席,然洗刷的干干净净,花纹却十分精美,显然是田采珍爱之物。她记得这田采也曾颇有钱财的,却不知她如此窘迫劳作。又想她便有些钱财傍身,身份仍是个官婢,能有一间独立住处作为立身之所已实属不易,自然不会大肆张扬。
“这些都是沈司马府上的活计?”郭霁瞧着满墙琳琅的衣物发问。
田采一面利落地去熨衣服,一面笑道:“哪里!人家沈司马只付了我私属奴婢的薪资,却并未安排差事。这些都是城中一些富家夫人娘子并景芳里的一些乐伎歌姬托我做的。我既闲着无事,可赚些贴补家用,也可结交些人物,聊以打发时光。”
郭霁听了,便道:“都是我疏忽了,你我同样蒙难,竟忘了你如今定然清苦。我那里还略攒了些钱财,你若不弃嫌,明日给你送来。”
田采听她这样说,很是动容,道:“你这样惦记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弃嫌?我从前父亲家资颇丰,前面的那个夫婿也有些钱财。他虽弃绝恩义,却没谋算我的嫁资。与我离弃时,也曾瞒着官署,将我的妆奁偷偷藏匿了一些没去充公,后来都偷偷给了我。只可惜我人已是刑徒,也带不走什么,便只来得及带走些细软。一路上打点花去不少,后来为了能留在姑臧城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说实在的,也是多亏了你。因我与你交好,那位路上曾经救过你我的宋制使也暗中帮着运作,说是让我多照顾你。否则就我手上那点资财,根本不够。如今我托赖在沈司马家,也可得糊口,并不缺吃少喝。只是我想着,世事无常,也不知明日如何,总不能永远靠人家。便想着悄悄攒两个钱,若以后得了机会,能换个自由身,经营个小事小业的好养活自己。再或者遇到什么坎坷困厄时,总有个经费周旋。”
郭霁只见她看着没心没肺的,未曾想竟有这般算计,心下倒多了几分敬意,便笑道:“这样说来,我不如你。既然人生无常,不如让你欠我些,他日求到你时也好开口。我虽不多,也有几个闲钱,并不是为了接济你,是为你果真有经营时,便算我一份。”
田采此时已经麻利地收起了大氅,挂在了屏风上。这显然是一件极用心的衣服,熨烫的连个褶子也没有。郭霁见样式新颖,便起身去细瞧。却见那大氅乃是上好的整张整张狐狸皮裁剪拼接了做成的,外面的面料乃是最上乘的大红色穿金线暗纹织锦丝缎。样子虽也是时兴的款式,却在腰身处多杀进去一段,若身材窈窕的女子身着此衣,必增婀娜之态。
即便郭霁见惯豪奢,却也不禁暗赞此物之珍贵华美,夸赞道:“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技艺,我在雍都见过几个专供宫里的匠人,也没这样的裁衣技艺。”
“这算什么,我也只会做点这种微末功夫罢了。”田采便去收拾桌案,准备温酒,又道:“我可不能比你,知书达理,深谙大道。若非人生变故,我连见你的机会都没有。然你我既能相见,也是天定。既如此,我便且收了你的钱财。但事先说好,并非你送我的。我等沈司马回来后,向他禀明,若能趁机做个小生意也是好的。”
郭霁起了几分不忍,道:“若沈司马不应许,我去替你说。”
田采便将适才温好的酒递过来,道:“那可多谢了,那沈司马看在你的面子上,怎会不应许?只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日前有个操京城口音的男人来这巷中寻你。偏巧遇到沈司马家的一个仆妇,那仆妇茫然不知,说这里并无他要打听的人。我生怕露出你的行迹来,便上前说,那仆妇乃是不入流的,并不尽知秦家的事。我倒知道有个家主格外宠信的郭姓女子,只是如今不知在何处。他便说他家主人有事找你,若遇到你请帮忙转告。”
想起当初邵璟因为她而被弹劾之事,郭霁听了心中一凛,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田采努力回思,缓缓说道:“是个精瘦干练的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虽不华丽,却极干练利落。说话时,虽彬彬有礼,但……但……总让人觉得……”
“觉得什么?”
“就是看人时,眼神让人脊背凉飕飕的。”
郭霁思忖田采的话,心中隐隐断定此人必是雍都豪贵家中的得力家仆,甚至是家主豢养的护卫。既如此,那便难猜其家主是谁,毕竟雍都暗养府丁护卫,甚至暗养死士的也有好几家。
郭霁正想着,田采却忽然想起什么来,道:“他说他家主人如今住在‘广成舍’,而且他离去时,我瞧见巷口停着一辆极华丽的马车。我听巷口的一个妇人说,马车上有个人间少有的美男子。”
郭霁心中有些明白,又有些疑惑,道:“美男子?”
“对,听说美的惊心动魄,那妇人素来是个粗疏的,从不留意人的美丑。可是见了那个美男子,惊得心跳都停了好几拍,险些跌倒在地。”
听到专供朝廷使者及巡查官员往来所居的“广成舍”,以及惊为天人的美男子,又想起邵璟匆匆赶回姑臧,正是因今岁邵璟不得归京述职,朝中便派使者来巡察。而其中一位使者,便是雍都美男子韩懿。思想良久,她便疑心是他。可是她与韩懿生平并无交集,甚至于郭氏乃属东宫一脉,而韩氏一族却曾被悖逆庶人的外祖卫氏迫害致使人丁凋零,韩懿的父亲也是在诛灭卫氏时殒命。
那么韩懿为何来寻她呢?或者是否是借着她寻邵璟的舛错呢?
可是韩懿与邵璟并无龃龉,甚至于在悖逆庶人一事上,二人立场并无不同。
邵璟虽然从未说过,可是郭霁却清楚,邵璟的外祖父——已故东海郡王,当初也参与诛卫。
而就连邵璟那不为人知的隐事,郭霁也心知肚明。邵璟那位刻骨铭心却对外宣称病故的亡妻,不知为何竟成了悖逆庶人的外室。这夺妻之恨,必然早将邵璟与悖逆庶人推向了不可弥合的敌对。
因此韩懿必然暗中推动过悖逆庶人的谋反,更在宫变时担当突围出宫传递消息的大任。而邵璟也是第一个率骁骑营攻入京城,剿灭谋逆的将领。
最终被天子派出追击已经逃匿到城郊的悖逆庶人的,也是邵璟。而最终一番说辞令悖逆庶人自戕而死的又是韩懿。
何况,那韩懿才弱冠便能在存亡危难之际镇定自若,必然是个心机深沉的,怎会不知邵璟藏匿郭氏之后的弹劾已经被天子压下。那么得多么愚蠢才能旧事重提?除非,那所谓美男子并非韩懿。
那么,又会是谁呢?
她正思绪纷飞,忽闻外面一阵汹汹叫嚷。她被惊得回过神来,细听之下,只听其中有男有女,有哭有叫,虽是凉州地方口音,郭霁多半听不懂,却也能分辨出那其中的愤怒和恶意。一时间,喧哗声充斥了整条里巷。
田采见郭霁惊诧,便叹了一声,道:“这定然是在此赁屋而居的王家的大女子退亲的事。”
郭霁虽心下好奇,然自小的教养令她并不主动问询,便只以微笑点头回应。
然田采却是个热情多话的,道:“你是大家之子,自小见惯一诺千金,必不曾听闻这些窄门小户人家的鸡毛蒜皮。这王家乃是陇西人,前些年搬来姑臧,赁的便是沈司马家管事的房舍。他们这大女子去岁已及笄,若年满十七再不婚配,便需交税金。世道艰难,若再添了这笔钱,日子更不好过了,于是便匆匆为这女子寻了一处亲。今夏却因纳征聘金闹得不可开交。说是为聘金,实则是因这王家的大女子寻了一门更好的亲事,聘金不过是由头。可这男家也不肯让步,于是闹了这大半年,看如今已是打上门来了,只怕将来还要见官。”
郭霁听罢,心中却道这田采将豪门贵家的事情看得太过简单,于是道:“世道不古,人心凉薄,尊卑上下皆同。”
田采便摇摇头道:“到底不同。你我虽同时落难,你却有故旧相交多方照拂。而我这等商户人家,人人重利轻义,除了本家的几门亲戚因过去拿了我父亲好处,实在抹不开情面略微接济外,余者皆是落井下石。”
郭霁却心下慨然,她自蒙难以来,何尝未曾看遍世事寒凉?人人畏惧祸患,见郭氏倾覆,并无一人出手。她的诸父乃是从兄郭腾暗中求人偷偷收葬,而兄弟们的尸骨却无人收。家中女眷并幼子皆蒙难流配,而已嫁女亦纷纷被夫家休弃不能得脱,好些落在赵氏手中,不堪折辱而死。其中惨烈,比之田采犹甚。当然存活下来的年幼子弟女眷,在流配之地,或许会遇到诸父兄弟们的故旧亲友,得到一二照拂,然如何抵消那些罹难之惨。她不过是运气好,偏偏遇到邵璟掌事于凉州罢了。只是这些话也难与外人说,于是一笑置之。
那田采忽然目光一转,低声道:“那日与你我在酒楼饮酒的那个孟参军究竟是何情状,你同我说说。”
郭霁心下纳闷,不知她为何说起孟良,便道:“这孟参军乃是幽州孟氏家的公子,文备武略,行事稳妥,智计颇深。而他待人行事如何,你那日也见了,从不倨傲,最是礼贤谦和。可惜生而是个地方豪强,然而此人有鸿鹄之志,德能皆属上品,将来必是个栋梁之材。”
田采便有扭捏之色,垂首沉默半日,方深吸一口气,道:“后来我借着他说要照顾的话去过他家,倒是为他家中两个美姬裁制过衣物配饰,却没见过他。说来也怪,他那两个美姬有倾国之色,然也不见如何得他嬖爱,听那两个美姬之言,似乎是相当冷落。这却是为何?难道这孟参军竟不爱美貌女子?那他又中意何等女子呢?”
见田采一味打听孟良的内帷私爱,郭霁听得更是一头雾水,摇摇头道:“这等家门私事,人家孟参军必不能宣之于外,我如何得知?”
田采目光忽然一闪,亮晶晶袭上郭霁的脸,面含春色,似乎是不经意地随口漫言,道:“我那日在酒楼从旁察辨,见你二人言谈自如,大为会心合契,倒觉得他待娘子不同寻常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