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见她往自己身上攀扯,顿时红了脸,忙分辩道:“你胡说什么?他不过是因数年相识,而我又与他相交之人有些交往。他看在这些情面上,不得不敷衍罢了。何况如今我身为官婢,怎么能与他攀上这层关系?”
田采便笑道:“你自遇坎坷以来,难道没见过吗——这富贵豪强家的公子们,偷偷运作,纳官婢为宠婢爱妾的比比皆是。”
郭霁这才明白田采将她想成什么样的人了,不由心中恼怒羞愤。她虽蒙难为官婢,到底出身贵家,又受邵璟庇护脱离官婢生涯,自然视此为羞辱。饶是她为人随和冲淡,却改不了贵女出身的骄傲,当即便沉下脸来。
她不禁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虽然身份微贱,朝不保夕,却不能失了父母教诲,至死也绝不甘心与人为婢妾。”
田采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自识得郭霁以来,虽见她待人疏淡,言谈却极内敛温和,从不疾言厉色。如今这样,想必是真被刺伤而愤怒,心知她态度决绝。
于是她一面瞧着郭霁脸色变化,一面心思飞转,思索言辞,慌忙躬身谢罪道:“我本是无心之言,你切莫往心里去。我出身卑微商家,难以揣摩郭娘子之心,原是我的罪过,烦请郭娘子恕罪。别说我如今身为官婢,就是从前家中有几个资财时,便是给孟参军这样的人为姬妾亦不可得。因此我便以鄙陋私意,妄揣娘子高贵用心,实在罪过!”
田采虽反复解释致歉,然郭霁却因她的话语而如梦初醒,顿时明白了适才不过是田采的试探,虽心中怒犹未消,也能设身处地想见田采欲求。
于是她压下心头愤懥,长舒一口气,缓言说道:“可是你有意于孟参军?”
田采听罢,迟疑许久,方低头含羞道:“倒不是我自己如何,那孟参军出身高贵,年少有为,看着是个稳重方正、温润谦和的,跟随这样的男子,必然有依靠。哪个女子不动心呢?”
郭霁听罢却犯了难,自识得孟良以来,只见他相交的贵族公子们多半流连花丛、耽于酒色,而孟良身处其中,却是个洁身自好的。即便在凉州为了灭掉陆氏不得已而接受了两个美人,却并不沉溺。田采倒颇有几分娇俏妩媚的容貌,亦不乏胆色勇气,然其身份却难与孟良为配。听起适才试探自己的话,大约是甘心为妾。若是别的男子只怕就欣然接受,可是孟良却说不准。
“这个……那孟参军在蓟城也曾娶妻,只是数年前亡故了。他这个人以功名为重,至今未曾再度婚配。只是……”
田采见此,怕郭霁误解,忙道:“郭娘子有所不知,我初嫁时便意欲摆脱商户,嫁个良家,然却高不成低不就。别说郡县望族,便是殷实的清流人家,也断然不肯娶商户女子为妻。若是贫寒些的,终无出头之日。父亲甚至于想将我嫁于郡县望族为妾,然高一等的并不热衷于此,差一等的又有些不甘心。再有两厢里都合适的,无奈人家家有凶悍妻族,最后只得作罢,到底还是与商户结了姻亲。虽说身份未能改变,可衣食无忧,两人也算相敬如宾。若无家中变故,一生也便得安稳虚度。哪知一遇上大难,还不是中道分离,翻脸无情?可见与其嫁于无权无势的男子为妻而终不得保障,还不如与正直有为的贵人为妾,真若有事,必然得以保全。”
说的这般掏心掏肺,而又委实可怜,郭霁亦且恻然,然又真拿不准孟良想法,遂温言道:“你也别灰心,我也见过商户子女婚配大夫之家甚至郡县望族的,你也是个有见识的,只是暂时困顿,前程未必暗淡如此。”
“你说的那都是名闻天下的巨商大贾,不是我这样的。譬如荆州的慕容家,出身东胡,连汉人都算不上,只因富甲天下,竟也能婚配高门。一般商户便有些资财,也不得如此。”田采心中急切,于是话锋一转,道:“我也并不想令你为难去替我说什么,致使你与孟参军生隙。只是若有机会,能提携我得见孟参军,那便感激不尽了。至于剩下的事,听天由命而已。”
孟良虽忙,可于郭霁而言,找机会见上一见,甚或聚上一聚都不是难事,见田采谦卑至此,便也只得点了头,道:“你为谋算前程决意如此,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与你乃患难之交,如何能不应许?只是孟参军忙碌,我也不能多所打扰,只好尽力而为。”
二人正说话间,外面喧扰声更嘈杂起来,后来竟有砰磅之声,听起来似乎动起手来了。不久两伙人便打到了田采门前,只见一众男女扭打成一团。有揪头扯耳的,有拳脚互殴的,有抱持滚地的,也有持锨耰棍棒的,还有掷石投块的……
其中便有一团黄泥土块便咕噜噜滚进了田采房中,然后跌碎了散落在室内的土坯地上,惊起一阵灰尘烟末。
田采怕惊了郭霁,忙要去关门。便在此时,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声大喝,镇住了众人,整条巷子顿时鸦雀无声。
“什么人敢在司马宅前胡闹,再不住手都扭送见官!”
然众人沉默中,毕竟有浑人。忽然一个高声叫道:“见官就见官!这王家未与我家商量,擅自解除婚约,我不信官署不问是非,包庇恶人!”
这一声嚷嚷惹怒了一群气势汹汹的来人,只见领头那人四五十岁样子,极是傲慢。郭霁却是认识的,正是沈偃家的管事。
那管事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们的私事本不与我司马府相干,然你等挟私怨而厮斗于我们沈司马家门前,此乃聚众斗殴,滋事扰民。刁民袭官,罪不可赦!”
男家的人被这等气势镇住了,女家的人反松了一口气。
男家的虽心虚,口头上却不肯低头,只得勉强回应道:“我们与王家已定婚约,都行了问名纳吉之礼。然女家因聘金之事反悔,因此我们不服,上门来问。他们王家不讲道理,先自动手,如何怪得我们?”
管事却冷着脸,凛然道:“那是你们的私事,你们寻了自家地盘打出狗脑子与我们什么相干?然司马府重地,难道是你们群聚斗殴之地?若再不走,拿了我们司马的帖子,送到县令衙署,说你袭扰官宅,定问个流配之罪!”
众人不懂律法,听到这恐吓之辞,便悻悻地认了怂。
田采躲在门后瞧了半日,见事端渐渐平息,方阖门,回笑道:“这便是沈司马家的管事,在这一代很是威风。”
郭霁便想起当日沈偃在邵璟面前何等谦卑,甚至不惜巴结身为官婢的自己。可是在身份更加低微的人面前,他家的一个家奴,便可威风凛凛。
竟是人心如此,实难逆料;世情如此,虚实如烟。
果真那管事的镇吓颇有成效,很快整条巷子便都重归平静。晚风涤荡,送来穷冬寒意。郭霁看着光阴流逝,天色不早了,便说改日再叙,就要辞去。
田采哪里肯,定要请她外面饮酒进夕食去。又拿出几样自己做的花样翻新的包裹并饰物赠予郭霁。
郭霁知道那是她维生之物,不肯白收,田采再三推送以至于恼了,郭霁方道谢收了。
二人正要出门去,忽然有拍门声急促响起。
田采便去开门,郭霁透过开启的门缝,瞧见一个十三四岁的侍女装扮的小女子挤了进来。
那女子急匆匆道:“之前我们娘子烦你做的那一件大氅可做好了?”
田采便指着屏风道:“刚刚做好,你来得正巧。”
“那可太好了。”那侍女眉开眼笑地拍手叫好道:“如今且拿着到广成舍去,我们娘子急着用。”
“广成舍?”田采道:“你们娘子去广成舍做什么?”
那侍女一眼瞧见屋内还有人,便转过脸去略笑一笑致意,随即向田采道:“近日来了京城的使者,今日便邀请凉州的高官士大夫到广成舍赴宴,请了不少女乐助兴。我们娘子也去佐酒了。谁知哪个不长眼的,竟将娘子的大氅给弄上酒水汤汁了。娘子让我去取,可是宴席就要结束,还要去户外观景赛马的。我再回家中哪里来得及?若是晚了只怕得挨打。可巧想起你来了,从你这里到广成舍,若是快的话,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定然来得及。老天开眼,果真大氅做好了。”
田采赶忙从墙上取了一件带有一个彩色大蝴蝶结子的锦缎包裹,将大氅工工整整叠好了,放入其中,嘴上却没闲着,问道:“你们娘子乃是你们阿母爱如珍宝的,都及笄了也从不肯外出佐酒,怎么今日破例了?”
那侍女接了包裹,见那包裹上还有一个丝绸做的挂袋,便斜跨在肩上,先是赞了这包裹,随后凑过来低声笑道:“你不知道今日设宴的是什么人。一方是朝廷使者,其中一位不过弱冠年纪便是侯爵。另一方更不得了,是我们凉州刺史府的人,就连咱们刺史也去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遇,我们娘子若错过了,几生几世才能遇到?你不知道,我们娘子一曲反弹琵琶舞,赢得满堂喝彩呢。李长史便趁机将我们娘子推荐与众人。就连邵刺史都给了面子,亲开尊口,说我们娘子姿容绝世,整日深藏未免可惜,既然今日来了,便算是出山了。你想啊,这一年中有多少乐籍女子出闺,自有了这凉州姑臧城一来有多少女乐?可是谁有这样的荣耀,能令一方刺史亲请出闺?何况我们这位刺史乃是举世英雄,以后我们娘子必然飞黄腾达!”
此女声音虽不大,欢欣雀跃却压制不住,渐渐声音便高了起来。郭霁也听得清清楚楚,不曾想邵璟于风月场中亦肯为乐籍女子捧场,未免惊讶。
田采听了,自然向那侍女致贺。
那侍女意犹未尽,又得意道:“你可知那邵刺史是怎么抬举我们娘子的?那邵刺史是少有的不假辞色的,今日却亲自赏赐美酒于我们娘子,并令我们娘子到雍都来的天子使者,就是一个好似天神一样的美男子叫什么韩侯的身边佐酒侍奉。我们娘子出来添妆时,欢喜得不得了。你知道我们娘子的,等闲不爱笑乐。今日却例外,说那韩侯又是温柔体贴,又是谦谦君子,又是像什么玉山神人的……”
那侍女说到兴头处,不禁掩口而笑。
田采听了,却别有念想,赔笑了一番,便道:“凉州刺史也去了?那刺史府的孟参军可去了没有?”
那侍女点点头,道声“那自然去陪客了”,便忙忙地要去。田采心潮滔滔,起伏宛如汹涌大河川流而过。见那侍女要去,她当机立断,上前拦住。
就在侍女焦急而疑惑的眼神中,田采到了郭霁身边,低声耳语一番。郭霁面上并无神色变化,良久方点了点头。
那侍女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道:“有什么事改日再说,事情紧急,我得赶紧去了。今日于我们娘子何等重大,可不敢误了事!”
田采忙上前拉住,道:“急什么!我屋里这位娘子有马车停在巷子口,如今她愿意载我们去给你们娘子送衣物。岂不又快有省力?”
那侍女顿时喜笑颜开,忙向郭霁道谢,又回身道:“田娘子也去吗?若是能去就更好了。我们娘子最爱你上次给梳的堕马髻。如今要外出去马场,最合适不过。”
此言正中田采下怀,她便连连点头,满含笑意拉住郭霁的手,道:“这位是景芳里第一等舞伎娘子身边的人,今日事出紧急,只得央烦郭娘子了,改日我定到合香楼请你饮酒致谢。”
郭霁只点点头,便随她们去了。不过是借她马车送一程,既然田采开了口,她也并不放在心上。
只是她不禁浮想,那是个什么娘子,身为舞伎,竟唯有到广成舍为邵璟、韩懿那样身份的人佐酒献舞,方才乐意前往。
而她一会去了广成舍,如若遇到邵璟、孟良或他们身边的人,倒不方便。便盘算着须得及早离开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