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便去顺手接过邵璟饮完的酒爵,弯了腰就在炉火旁再行添酒,道:“自我来凉州,便见天灾人祸,饿殍遍地。今年旱情犹烈,然使君知人善用,孟参军不负所托,殚精竭虑,劝课农桑。所幸秋粮可观,百姓大抵可得度岁。此酒乃我用秋日新收的米粮所酿,虽无陈酿滋味醇厚,然是凉州所产,亦为使君一番心血。”
“既如此,饮此酒不可不恭肃。”邵璟说着便肃立躬身接过,神色郑重,细细品味。
二人随即入座,虽只说品类不丰,却也算成席,郭霁便举酒贺邵璟平定边患之功。
邵璟饮酒罢,道:“到底是你未卜先知,还是有耳报神?”
“你且先不要问这个,只管听听我说的对不对。”
邵璟将酒爵抛掷案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好,你说。”
郭霁思忖片刻,便一板一眼说道:“骁勇战神、凉州都督一入敦煌,先定法治,一统军心。赏赐不吝其厚,罚罪痛下杀伐,一时间上下一心,唯马首是瞻,军心稳定,士气大涨。其后分派诸将各守其城,严禁出战,互为犄角,同气连枝。如此西戎军劳师袭远,却无尺寸之功,士气渐弱,心浮气躁,气怯心虚,冀得一胜而振奋气势。于是都督自领一支百战骑兵,神出鬼没,声东击西,速胜速走,并不恋战,不停袭扰西戎各军,令其气急败坏,军心尽丧。待他们疲惫已极,趁机拿下效谷,断其联系,令其首尾不能相顾。西戎本已躁动不安,此时失了效谷,急于一战,于是都督亲率大军,陈兵氏置水,做出与之正面决战之势,实则在两翼之外又暗中设一奇兵,隐于山谷。随后以主帅中军为诱饵,佯装败退,将西戎大军引到氏置水畔,然后以侧翼包抄,再以实现布置的伏兵攻入早已空虚的西戎大营。西戎军见身后军营被攻占,面前水势滔滔,而深陷重围数匝,军心涣散,一战而溃。”
邵璟听她说的周全,不觉大为畅快,便接着她的话道:“然后追亡逐北,直到大漠。西戎右王仅带着数十亲卫突围而逃,其兄弟妻妾子女近臣皆被俘虏。西戎王孤身返还西戎,却在沿途被前来接应的西戎使者攻杀,右王一部,唯有幼子尚在,便仓促而立,却再难成气候。”
郭霁便道:“原来西戎也免不了龙争虎斗、落井下石。”
“西戎左右王架空西戎王,两虎相斗久矣。左王早就虎视眈眈——何况,我们近些年一向笼络左王。他的嗣子,还在雍都呢。”邵璟笑道:“何处都不能免俗,世人皆如此。只要你善用此道,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近日也读了读兵法,如今观都督之用兵,颇有所感,从前读了就昏昏欲睡的,竟然豁然开朗。”
邵璟不由发笑,道:“那你说来听听。”
“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又曰‘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以此战观之,都督善用兵法者也!”
邵璟却不由点头,又谑笑道:“你既通晓兵法,自然早已窥知我的布局。可见你才是善用兵法者。”
郭霁忙道:“都督何得取笑于人,我不过是空谈罢了。不过是因遇到个奇人异士,竟根据你在前方的举动,猜出了结局。”
邵璟目光一凛,挺身跽坐,道:“什么样的奇人异士,现在何处?”
郭霁便笑道:“就这样急不可耐?果真欲做大事者,都求贤若渴。这长夜严寒,还不够我细细报与使君?”
邵璟这才松弛下来,笑道:“又让你取笑了。”
郭霁不再迂回兜转,道:“其实这个奇人异士,你也曾见过。此人曾在雁台讲论天下大势,亦与友人走遍北境山川,绘制舆图。然赵家跋扈,因一块祖地陷害他盗取府库舆图。你怜他为顾女傅故旧,为他出头。后来他便躲出雍都去,谁知竟流落此处。”
邵璟眉头微皱,片刻恍然,道:“可是一位姓石的异士?当初便知他是个奇才。可惜因受赵家陷害,不便举用。后来听说韩懿那小子将他藏了起来,就更不便去寻他了。”
郭霁虽与韩懿无甚交情,然曾是在京中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的,如今隔了春秋岁月,再闻此人之名,不由有些愣怔:“韩懿?就是西乡侯?”
见郭霁不解,邵璟点点头,道:“就是令全雍都女子发狂的美男子西乡侯韩懿。”
“他也识得石玄?”
“他身为列侯,就算广结豪杰,也很难与一个低门寒士相识。”邵璟顿了顿,方道:“可是他们都识得顾女傅。顾女傅与韩侯的交情非同一般。”
郭霁心中虽仍是如坠五云,却忽然想起那年夏夜,与梁武混进韩懿夜宴时,曾见顾绘素出入其中。这顾女傅广结权贵,她早有耳闻,却不知与韩懿相交如此之深,将能将要暗中保护的友人相托。
“是顾女傅去求的韩侯?可她为什么不求你?”
见郭霁的问题不假思索就冲口而出,邵璟自然也猜的出,毕竟京中人人传言,他与顾绘素互有情愫,她虽是在室女,偶尔听闻也在情理之中。
他便一笑,道:“这我便不知了,顾女傅自有她的道理。”
郭霁正为失言而后悔,便只好以别的话搪塞道:“这顾女傅竟与韩侯交情这样深?我竟没听说过。若是京中女子知道顾女傅能深交韩侯,不知怎么忌恨呢。”
邵璟笑而不答,反而问道:“如今这石先生何在?”
郭霁只得答道:“这石先生那日在赌市中解说敦煌战局,彼时我正与孟参军早在那里等着他。孟参军怕他说出什么来,就悄悄命人告诉李长史派郡兵来拿人。然后就让我抢先将石先生先挟持了出来。据说这石先生也颇通水利,如今正与孟参军考察水道,设计通渠挖沟呢。”
“这石先生,终究还是要为我所用。韩懿只怕白忙活了。”
“韩懿也有意于这石先生?”
“那是自然。韩懿是什么人,无利不起早的。就算是受顾女傅之托,到底也得这石玄值得他冒险。”
郭霁听了心中了然,点了点头,忽又问道:“顾女傅结交韩侯也罢了,竟将如此危急之事相托,这我就不明白了。”
邵璟见她看着懵懂无知,实则别有心思,长叹一声,道:“他们两个都与悖逆庶人有旧怨,联手也是迟早的事。”
邵璟一语如同巨石激起千层浪,郭氏一族之所以覆灭,就是因为是故东宫旧臣。郭霁一听“悖逆庶人”几个字,不由心潮翻涌,无数疑问在心中交织,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与悖逆庶人……与他的谋逆……”
邵璟见她急于知道答案,却又断续迟疑,便用手势制止了她的问话。
寒风无情地叩击门窗,撼天动地一般,室内的炉火渐熄,冷意渐次泛起。郭霁垂首半日,再不言语,只是起身去填了炉火,又用火钳翻动炉碳。那是上好的碳,不久便又红滟滟地燃烧起来。
二人沉默安静,室内一片火光温柔,仿佛岁月静好,从未曾有世事侵袭,也将永远这样安静下去似的。
“阿兕……”邵璟已经开了口,却又迟疑了许久,终于道:“无论如何,悖逆庶人确已发动叛乱,意图谋逆,落得这样的结果,也是咎由自取。既处权力争衡,成败在天,非人力所能扭转。”
邵璟本是劝慰,郭霁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她拨着那火,出了半天是神,才道:“我明白,谋逆虽是事实,可即便他不想,也是迟早的事。”
邵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欲起身,道:“夜深了,你也去休息吧。”
郭霁却追上前拦着他道:“可是阿兄,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被人逼反?他是不是可以有办法不反?难道我郭氏就只能是这种结局吗?”
邵璟见她红了眼睛,满是不甘,因要瞒着她而又不忍的压力反倒释去。
他一撂袍子,随意胡坐,抬头瞧着她的如水眼眸,半日方道:“如果他的党羽已成气候而骑虎难下,如果他的存在已经令许多人暗自恐惧,如果他的所为已经令在他之上的人深为忌惮,如果无论是他亲近的人还是他的政敌都希望他反——你说,就算他已是万人之上,可他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郭霁听罢,到底没了话,颓然坐下,便要斟酒独饮。邵璟见了,知道她心中难过,便自到她案前,为她斟酒,见她一杯接一杯地饮个不停,也并不拦阻。
直到夜越来越深了,她看起来有些醉了,他才道:“其实敦煌战事尚需善后,然近日有朝廷使者将要来巡察。我担心孟良一个人应付不来,这才赶回来。”
郭霁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觉他说的事大约与自己有些关系,便微睁了朦胧醉眼,想要从他的脸上瞧出什么来。
“天子派来的使者,一个是海西侯赵家的人,一个是韩懿。”
郭霁只觉心中百感交集,满腹凌乱纠葛,淤塞噎堵,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