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一将,乘马睥睨众人,道:“此间人,聚众豪赌,妄议时势,妖言惑众!拿下!”
众人被吓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半日才想起来要理论。然这些人不过是些城中平民或读了几卷书的儒生,再不然就是无业游民,手无寸铁。而郡兵持兵震慑,终以武力将这一街之人悉数带走,犹如虎豹驱赶羊群。
夜色渐沉,这一条彻夜喧闹的街市,瞬间为之一空。唯有秋风扫过,月寒如水。
远远的深巷中,石玄被塞进了一辆马车,顷刻间便随着那女子及其随从飞驰而去。马车七拐八拐,不知转了几道弯,终于在一处所在前停了下来。
待他下得车来,却见眼前是一所没有匾额标示主人姓氏的宅院,正疑惑间,却见那女子也在门前下马,笑着迎他。
石玄再也忍不住,道:“我与女公子并无宿怨,女公子何以将在下挟持到此处。”
那女子却笑着赔礼,道:“我适才瞧见先生分析敦煌时势,可谓鞭辟入里,不减当年风采,不禁深为折服。然却发觉街外已被郡兵悄悄合围。故而将先生先赚出,不然先生将为阶下囚矣。”
石玄半信半疑,瞧了她半日,方道:“女公子可是当年邵都督与顾女傅身后的那个‘后生’?”
见已被认出,郭霁便坦然笑道:“石先生好眼力!”
石玄当即深深一揖,道:“当年石玄被赵氏高以盗取府库舆图,论罪当死。多亏顾女傅托人相助,才逃出雍都。承蒙女公子在赵家奴面前仗义执言,不及向女公子道谢,深为遗憾。如今当面为谢,感女公子大义,没世难忘。不知女公子尊姓大名,唐突相问。”
“妾姓郭氏,乃富平郭氏族人。”郭霁轻描淡写地告知身份,同时客气还礼并请石玄入内,道:“我有个友人,听闻先生身负大才,故相邀倾谈,愿先生勿弃。”
石玄是个落拓不羁的,又受过郭霁恩惠,故而不再询问,便即入内。
此间管事的便请石玄沐浴更衣,并开始置办夜间宴席。
趁此时间,郭霁便去向已先期归来的孟良告辞。其时孟良已换了见客的衣裳,在正厅相待。
见夜已深了,他也不好虚留郭霁,当下派人去为她套车,并令自己的近身戍卫跟随。
郭霁瞧了瞧孟良的伤处,叹道:“孟参军实在客气,你身边人手都不够,何必担心我呢?”
孟良起身要与郭霁道别,便道:“我如今人身之安,便孤身一人也无妨。倒是你,一个女子,夜间行走,实在不妥。都督去时叮咛嘱托,令我务必保你周全。我岂敢懈怠?等都督回来,你愿如何都由你,如今却不可陷我于不义。”
郭霁便笑着道谢,又道:“这石玄我已替你弄来了,只不知为何要将满街的人都收监?”
孟良沉吟道:“这石玄果然胸有丘壑,可惜嘴上没轻没重。如今都督胜负在此一举,他却泄露军机,我若不让你借着故人之便上前制止,他还不知说出什么来呢。那一街的人,难保里面没有西戎的间细,也未必没有敌对势力的耳目,我们又不方便亲自出手,因此将这石玄先赚出来,再教李酉派郡兵将他们收监,这样就与都督无碍了。”
郭霁便知这石玄适才说的果然是泄露天机,便不再问,只调侃道:“这李酉倒肯背锅。”
孟良摇头笑道:“哪里有白背的锅?如今陆氏倾覆后,李氏与钱氏便成了凉州豪族之最,因如今需要大族震慑陆氏余党及不法豪族,李氏也可趁机将手伸到敦煌去了。李酉虽非武威郡太守,却一向有决策权。如今得了都督任用,此后必然更进一层。其子李任跟着都督立下军功,将来还可以举荐入京,自然前途无量。如果换作是你,这点锅你难道不背的甘之如饴?”
郭霁会意,便笑着辞去,孟良不顾她推辞,坚持送到门外。
早有仆从套好了马车,并有两名戍卫肃立车旁。郭霁便即登车,举手作别。不久马车在秋夜里辘辘而行。
孟良心事重重地瞧见月下那马车渐行渐远,忽然向前追过去,戍卫听见脚步声,叫停了车夫。
郭霁不解何事,揭开车帘向外察看,却见孟良已经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在站在她的车窗前似有所言,却又久久沉默。
“孟参军,你……”
“郭娘子,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孟良猛然抬头,正对上她如水翦瞳,道:“我来凉州时,你从前的婢女唤作阿容的曾找到我。她让我转交一封书信,我一直犹豫。今日……今日,便交予你,我自此也可免了心事。”
郭霁听说阿容的音讯,心中自是欢愉,却也更加疑惑——既然是她从前的婢女有书信,孟良却为什么一直瞒着她呢?
孟良是下了决心的,便从袖袋中取出几片短简卷成的简牍,塞到了犹自愣怔的郭霁手中。
“此书非那阿容娘子所作,她亦是替旁人转交。你看了自知。”
郭霁心中訇然一声,如雷霆炸裂,又是明白,又是迷茫,又是恓惶。
“他如今怎么样了?”
郭霁不过是不名不姓地蓦然一问,孟良却心知她想问的是谁。
“当日富平别后,我回到京中,想起富平城的事,不放心他,便去探望。可一连几次造访梁家,其家人都说他染了疾病,不便见人。我不得已去问董宁,谁知连董宁也没了踪影。后来便听人说,梁家人奏明天子,说他无功无名,不可匹配天家贵女。必当建功立业,方可侍奉公主。此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就连这封书信,也是一个风雪之夜,他寻到你的旧日婢女,匆匆写就,随即便被梁家人带走了。”
郭霁听罢,心痛如绞,脸上却挂着笑,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孟良沉默良久,终究无法答言。
郭霁便道:“是有人不令你告诉我吧。”
面对郭霁质询,孟良依旧无所回应,只隔着车子与她默然揖别。月华如鉴,将他踟蹰而去的身影拉的长长的。
究竟是谁想要瞒着她呢?又是谁能令沉稳有主见的孟良俯首听命呢?郭霁和孟良,彼此都心知肚明。
马车只待了片刻,便又碾着无人的寂夜长街,踽踽而前。夜晚的凉州是真的凉冷,西风吹来,拉扯着织花的车帘,有时在月光里,又有时在月影里,起伏汹涌。
郭霁就着忽明忽暗的月光,慢慢地展开了那小小的简牍。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得仿佛远方故人刚刚搁笔。
与子生别离,一步一徬徨。
星月阑珊时,黯然自神伤。
世间何如苦,天上参与商。
愿言加餐饭,山川两相望。
她瞧见这字迹,眼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落下来。她透过车帘,瞧见月色朦胧,星光黯淡,反复颠倒那一句“世间何如苦,天上参与商”,衷心痛绝如醉。
这满天星宿皆被明月光环遮掩,全都模糊一片,不见踪影。可是她却知道,参宿与商宿,在茫茫夜空中,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此出彼没,终生不得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