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天气肃杀时候,晨霜满地。河西的早晨来的晚,深秋冬初的早晨来的就更晚。天空初白,沈偃便披了一件袍子出了室门,望着白茫茫的天空下,满园的衰草凝霜,久久沉默。晨起扫院的老仆人说天还早呢,劝他再回去睡个回笼觉,他只是远远地摆摆手,笑而不语。
他独自在檐廊下伫立,险些化成了石雕,就算朝食已备,婢女前来请食,他也未曾去进食,只盯着满园霜白不放,仿佛要将那单调的秋园看出满园春光似的。
河西地近来混乱不堪,奴仆们只道主人忧心公务,并不觉得什么。然而他们谁也不曾发现,沈偃的手,握在栏杆上,紧紧不放,连骨节都泛了白。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墙外传来,沈偃惊起远眺,不久便有劲装男子随着家仆入了大门,穿过前院,进了二门,又转过影壁,进入主院,快步趋行至沈偃站立的檐廊下。
那劲装男子躬身行礼,等着沈偃屏退左右,这才走近廊下,在沈偃耳边低语。
沈偃耐心听罢,瞥了劲装男子一眼,道:“此事可做的机密?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请兄长放心,包在我身上,绝无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劲装男子信誓旦旦道。
沈偃便笑了,道:“快别说包在你身上了,上次和陆家老六那事,差点漏了馅。他们早就怀疑你我了,只是没证据罢了。不是我说你啊,近来行事手脚没那么利落了啊。”
劲装男子脸上略显尴尬,旋即又道:“这次绝无漏洞,是我和彭六两人亲自动的手,绝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再说一个妇人,又没什么家世,哪里比得上陆家。便是出点纰漏,也没人出头。”
沈偃止了笑,正色道:“糊涂!这里不比沙场——你在战场上那是砍得人越多越好。可是在这里,人命的事,沾的越少越好。不要因为对方无所依恃就有恃无恐!”
劲装男子见沈偃认真教训,立刻收了此前亲密谑笑神色,慌忙道:“是小弟之过,兄长教训的是,再不敢犯。我虽粗疏,然对兄长忠心耿耿,若果真有什么事,小弟一力承担,绝不牵连兄长半点。”
沈偃目光肃然,盯着劲装男子看了半日,忽笑道:“你知错就好。我并非怕你牵连,这样嘱咐你也是因你我情同兄弟。”
劲装男子虽是个粗豪汉子,却因此言而大为唏嘘,道:“当日在会稽郡,若非兄长收留,我早被那群无赖给打死了。总之我这条命是兄长的。从前是,以后也是,只要是为兄长谋事,即便斧钺加身、烈火焚烧,也在所不惜。”
沈偃笑着摇摇头,道:“胡说什么,什么斧钺烈火的,你跟着我不是为了送命的。你我背井离乡来此,原是为了博取功名、共享富贵。我们这些南来之人,在这举目无亲的河西地讨生活,若不同心,更没有立足之地。”
劲装男子听了,眼圈都红了,道:“兄长之言,令人肠热。我原是卑贱之人,跟着兄长方有今日。我自小无父无母,兄嫂不是人,将我赶出家门。我孤身一人飘于天地间,如果没有兄长,都不知死所在哪里,被野狗蝼蚁吃了也没人知道。后来我又跟着兄长一起离了故土,我们几个人历经艰辛来到这河西,又遭遇偷盗,身无分文,差点饿死。投军之前,我们什么苦力没做过?可依旧食不果腹。后来投了军,刀山火海里拼命,可是功劳都被别人拿了,我们能到今日……”
劲装男子说着便哽咽了,沈偃听了也自默然,拍拍他肩膀,道:“罢了罢了,大清早的别招我。我只问你,事情可办老了?我也好交差。”
“绝对办老了,没有生还的可能。”劲装男子道:“谷水水流湍急,我跟彭六两个悄悄跟到下游,看得明明白白才回来的。”
沈偃点点头,神情更为松弛,笑吟吟道:“你跟我那么久了,行事一向利落干净,我信得过。你一会离去时,去趟账房。别的没有,请你们二人的一顿酒是应该的。”
劲装男子追随沈偃多年,知道自己效忠的这位长兄,虽然不是最富贵的,可对于为自己办事的兄弟却是出手最大方的,便赶忙拜谢,又见沈偃脸色和软下来,便笑嘻嘻道:“效力兄长本是我等本分,当不起兄长破费。”
沈偃瞥了他一眼,道:“罢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得了钱,别都去赌了,留些以备不时之需。”
“不赌了,不赌了。”劲装男子点头如捣蒜,又道:“上次兄长教训之后就都戒了。”
沈偃自然不信,却不再跟他啰嗦,沉默片刻,又道:“你歇两日,等捞上来,你再以我的名义给去认下,然后厚葬了。事情要办的好看,绝不可漏出马脚来。”
劲装男子明显不理解沈偃所为,皱着眉头思索半日,终于忍不住道:“我实在不明白,这女子既然坏兄长的事,死不足惜,兄长这是为何?”
沈偃不愿解释,道:“我自有道理,你只去照做就是了。”
劲装男子却像忽然开悟似的,道:“我明白了,兄长仁义,念着那女子跟了兄长好几年,兄长不忍她尸骨无存……”
沈偃不由地深深叹气,道:“此女在我面前讨好取媚,背着我却嫉妒凶横,我对她早没什么情分了。不过原也不想将事情做绝,本想着找个机会打发了就是。可是……谁让她惹了不该惹的人。我如今这样做,不过是不欲留人话柄罢了。”
劲装男子这才明白过来,便道:“兄长行事深思熟虑,非我能揣测的。”
“到底是跟过我几年,如果不是她惹了这样大祸,我也不忍如此。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沈偃瞧着高远的天空,幽幽叹道:“你我这样的异乡人,为谋富贵,漂泊他乡,什么事没做过?然在这虎狼辈出的河西,若没有靠山,怎么出人头地?如今好容易有这样一个人,我是不惜一切代价,要带着你们这干兄弟搏上一搏的。”
劲装男子听了,胸中也自意气激荡,道:“我等命都是兄长的,一切唯兄长马首是瞻。”
“我们若博对了,此后定然青云直上;若博错了,这河西地是待不下去了,多少年的辛苦血泪就都白费了,或许连命都得搭上。这凉州豪族,哪一个不是虎豹豺狼!”沈偃忽然转过头来,狠狠地说道:“你我以身家性命相博的一切,凭什么被个蠢女人给毁了?她是咎由自取!”
劲装男子忽然因这样的沈偃而满心震颤,可他又说不上是为什么而震颤。
沈偃却不过一瞬间便回复到平静从容的样子,笑容温和,伸手抚着劲装男子的背,带着几分隐秘而暧昧的语气,低声道:“罢了,不说这些了。你上次不是看上个女子吗?”
劲装男子还未从那转瞬即逝的沈偃中回过神来,忽然又要面对笑意融融的沈偃,不觉有些心思迷茫,下意识地道:“确实如此,可人家没看上我。”
沈偃道:“那你得想个法子让她看上你啊。”
劲装男子这会已经回过神来,听见沈偃这样说,知道这事有戏,忙不迭道:“难道兄长有什么法子?若能让小弟得到她,没齿难忘兄长大恩。”
沈偃便瞧着那男子的脸笑了半日,方道:“你出的价码不够,人家怎么看上你?一个男人行走世上,哪能空手套白狼?”
劲装男子似懂非懂,道:“兄长的意思是……”
“什么意思不意思的。你且回家去,看人家女子是不是在家里等着你。”铺垫得差不多了,这最重要的一句话,沈偃却似有意似无意地轻描淡写。
劲装男子大喜过望,也不顾秋霜泥地,跪在地上,纳头便拜,口称大恩。
沈偃瞧着劲装男子感恩戴德的样子,口角便荡起一抹笑容——知道这是要三叩九拜,但他哪能等人果真拜完?却也不急着立时就制止。直到见火候差不多了,才一把将人从地上拉扯起来。
“你追随我日久,胜似骨肉,必然知道我不负人。”
沈偃言辞切切,那劲装男子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了一番,才要回家看美人去。
临别时,那劲装男子忽想起一件事,道:“兄长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让兄长替我赔上钱,只不知为此花费几许?”
沈偃叹了一声,道:“一株钱也没多花费,只按你原有的聘礼并女家嫁妆如数给置办上了。没几个钱,算是阿兄为你终身该尽之责,不必还了。”
“那怎么可能?”劲装男子瞪起了眼,随即笑道:“兄长必是怕我过意不去,才用这话蒙我的。”
“没蒙你,不信回家问你那心上人去。”沈偃说得认真,不像是玩笑。
劲装男子就纳闷了,道:“那可奇了,上次我去,她和她父母……”
沈偃招招手,令劲装男子近前来,才低声道:“我派了一队亲兵,全副铠甲,手持精锐武器去的。”
劲装男子立刻惊得傻了眼,连说了十几个“那……那……”,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沈偃却笑得成竹在胸,拍了拍劲装男子的肩膀,道:“你放心,我们可不能抢亲。我派吴九去给他们讲道理的。”
“什么道理?”劲装男子不由吞了吞口水。
“什么道理?”沈偃嗤的一声笑了:“吴九那人你还不知道?他从来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他自然是说了你一车子的好话,什么年少有为,义气为重;什么效力于官署,不日高升;什么为人勤勤恳恳,最是个和气孝顺的……罢了,你难道还想不出?”
“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呀,跟我一起去提亲的中人也是这样说的,他们不听啊。”劲装男子百思不得其解,道:“为什么吴九说了他们就信了?难道这吴九果真口齿非凡?我瞧着也没那么神啊。”
“你个夯货!”沈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提亲自然是要以理服人的,否则心不甘情不愿,人家女子怎么能心平气和与你同床共枕?可是仅仅‘以理’,又哪里能‘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