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沉默,既不饮酒,也未劝食,干坐了许久,直到郭霁忍耐不住咳了起来,邵璟方道:“阿兕,我听人说你得了咳疾……如今天气寒凉,你要善自爱惜保养。”
“多谢刺史挂怀。”郭霁回话语气平淡,倒不像是方历生死之人,“我幼时贪凉落下病根,本就有咳疾。近遇天凉,触犯旧疾,实则无碍,待天气回暖自然便好。”
郭霁虽幼弱闺阁,自小也学得骑乘驾车,身体底子极好,邵璟也拿不准她这咳疾是果真从前就有,还是为了去他疑心而诳他的。
“明日我就叫人先去领了炭火来,今日府库已经上钥,你且忍耐一日。”
氤氲灯下,郭霁目光如水,先是迟疑沉默,再开口却抛了炭火的事,缓缓道:“自从去岁一门不幸,方知人生于世艰难如此。若非刺史屡次援手,我自庆阳到如今,百死而已。如今能得刺史庇护,苟活于今,使君之义,义薄云天。如今我得生路,托赖使君良多,内不自安,待雨收云散……”
“你是要辞别我?”邵璟听她铺垫了半日,已然猜到她的意思。
郭霁话语被打断,也不意外,便向邵璟点点头。
“世道混乱,盗贼蜂起,人心败坏,若离了这里,恐有不测。”邵璟思忖道:“你且留在此处,待时局安稳再去不迟。”
“使君待我之周全深远,实同再造。非是我不领使君好意,然如今使君与我,身份云泥,非仅蒙受大恩无以图报,更唯恐凉州虽偏僻,各方盘根错节,水深浑浊不下于雍都,使君初来凉州,百废待举,正要大有作为,若将我留在身边,只怕引来非议,坏了使君大事。”
她见邵璟听了她请去之言,便面有忧色,因此虽鼓足勇气从容致辞,却不知邵璟听了作何感想,不觉忐忑,目光便惴惴地落在他的脸上。
邵璟自来凉州,殚精竭虑,日夜筹划,虽人前镇定洒脱,实在不堪忧劳之苦,从无一日不沉重。如今又闻郭霁要辞去,虽耐着性子,然更加怏怏。然待到听闻郭霁这一番话,不禁豁然开朗,暂扫了心头重重阴霾,会心大笑。
“到底是郭氏后人,虽身处困厄,亦不改高远大器。”
郭霁便道:“落魄之人,谈何大器。不过是我既已命数不偶,不愿再拖累刺史罢了。”
“这不是大器,何谓大器?”邵璟止了笑,正色道:“当初我曾许诺护送你回雍都,却未能践行诺言,心中常有遗憾。如今既然俱到凉州,也算是天意许我弥补歉疚。”
“当日旨意骤改,并非刺史失言。刺史待我,只有恩惠,未曾亏欠。”郭霁亦肃然回道。
邵璟瞧着她,不禁暗自叹服,从前只觉得她特立独行,又颇有趣味,后来也曾觉察她心中暗藏勇毅。如今方知,怪道当初她处雍都贵女群中,其智算深沉不及顾绘素,雍容沉静不如郭述,机警谨慎不如姜六,果断韬晦不如公孙萦……可他却总觉此女颇有些不与众人同。
那时候他还只道是因别的女子多半都富有心机,而她却如春云春树,了无心机,因而见了她便觉特异于众。
他记得有一年太后在西苑春宴时,瞧见她偷偷逃席,溜到湖边去,见到他和顾绘素时又狼狈躲藏,当初他心头蓦的跳出一句“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的句子来——诗中的少年女郎未曾尝过人间疾苦,婀娜鲜茂,无知无愁——大概郭霁也就这点与众不同吧。
但今日,他终于知道,从前偶尔远远瞥上一眼,却从未留意的故交家的幼妹,并非仅止“无知”而已。
“恩惠或者亏欠,我们今日且不谈了。”邵璟瞧着烛光下安然静坐的郭霁,断然道:“既然在凉州,你的安危我总能周全。匪盗也罢,戎狄也罢,各怀鬼胎的豪强也罢……就算是朝中的政敌,我总有应对之法。只要我还是凉州刺史,他们就不能动你分毫!”
郭霁听了默然半晌,知道这种境况之下,邵璟必然不会任由她流落在外,那么离去之事只能从长计议。于是不再争辩,揖拜相谢而已。
邵璟见她不再坚持,也暂放了心,然终归想来此来的目的——他受人所托,有重要书信要交给她。
然他已知这书信非比寻常,于是看了她半日才道:“阿兕,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郭霁心头悸然一动——邵璟深夜造访,果然不仅仅是为了有益或无益的闲聊。而他不同寻常的神色,更加令她莫名慌乱却也莫名激切,知道大概有什么事已经在她不知不觉时发生了。
对上邵璟迟疑抛来的眼神,郭霁按捺下心头狂跳,尽管声音都有些变了,可还是尽量平和地说道:“刺史请讲。”
“我来的时候,郎中令梁略让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是什么?”郭霁的声音都颤了起来。
邵璟却不再说话,默默离席来到她的坐席前,从怀中掏出一个薄薄的函套,递了过来。
郭霁的心再也不能安于呆在腔堂之中,跳跃着躁动于咽喉之间,仿佛一不小心就要一跃而出。然从小的教养却让她在无意识之中,挺腰,躬身,双手抖个不停,却堪堪举过娥眉,接过了函套。
她将函套拿在手中,却并没有急于打开,而是就那样让它安静而又不安地呆在手中,而她只是痴痴瞧着。
终于,她的手不再抖了,这才开启函套,从中抽出了一幅有撕裂痕迹的素绢,素绢的一头还有暗紫色的祥云纹——那是男子中衣衣袖上的花纹,她依稀记得父亲有这样一件。
素绢不大,想是情急之下随意撕扯得来,因此也并不方正规整。
素绢窄小,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字谕阿兕吾儿:
生死别离,人之常道。人生于世,莫不有生而有死。愚人讳死,吾儿必不如此。今与吾儿永诀,虽眷眷不舍,而神思清明,心体俱安,自谓归化而已,了无觳觫悲哀。惟愿吾儿亦如是,不可悲伤过逾,致令父母处九土之深而意难自安。临别之际,寄言吾儿阿兕,“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亦无终食之间违乐,起伏坎坷必于是、颠沛流离必于是。
己巳年冬 于廷尉狱
寥寥数语,虽然凌乱,郭霁却看得清清楚楚,从此刻于骨,融于血,铭于心。
寥寥数语,慈父深藏了生死悲痛,只留谆谆教诲、款款宽慰……
郭霁看着那干涸暗红的字——父亲狱中无刀笔纸张,无简牍翰墨,唯有扯一角衣袖,蘸一抹热血,留一方巾短情长……
不知何时,邵璟已经出了郭霁居处的内堂,隐隐灯光里只留下郭霁一人。
邵璟出了门,让廊下侍奉的婢女们都远远退开了。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弥漫了整个人间,人们都说整个凉州已经十年没有过这样的秋雨了。
凉州雨少,所谓的城池绿洲都是高山雪原的冰水消融,化为川水,滚滚冲积而成。
可是这一年的某一夜,凉州雨落涟涟。
邵璟瞧着这雨,不由地想:这雨若能下在草木生长、禾苗出土的春日就好了,怎么就偏偏下在这秋日里呢?
其实也好,毕竟刚刚种下不久的麦子算是饮饱了这天降甘露。
他一面想着,一面就听到,隔着雨声,有女子的嚎啕隐隐传来。
他就站在廊下,一面看雨,一面听着戚戚哭声,直到寂夜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