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璟才回到刺史府,来不及盥洗更衣,便听家仆来回说孟良正在堂上等候。
那秦冲听说孟良在此,不禁面露鄙薄。
邵璟知道孟良这时候登门,定有公务来报,因二人不和,便回顾秦冲笑道:“今日我在百尺楼上无意听人说我们刺史府的一举一动,尽在他们眼底。这几日辛苦你好好清察部署我们的护卫布防。过几日我请你去百尺楼饱餐听曲,然后再给你多加几日休沐,你好四处逛逛去。”
秦冲虽看不惯孟良,却不敢质疑邵璟,便赶忙地称诺退去,与心腹众人明里暗里地清察刺史府内部及方圆几里的情况。这秦冲好勇斗狠,为将却不仅仅是剽悍而已。其人攻城野战有先登陷阵之勇,刺探布防又有明察秋毫之明,他自领命后,便不遗余力地布防,不过数日刺史府内外一切尽在掌控中。
那孟良一身风尘,犹作客商装扮。想必是尚未来得及归家洗客袍,便匆匆赶来。
他来自幽州,入太学正经读了几年圣贤书。然太学生多如牛毛,他是个有心的,不同于一向交好的梁武等人,早就有前程之忧。到底寻了机会,好容易入了邵璟帐下,既作过主簿,又调任参军,虽然品秩上无甚大变化,然他心知多历职务方可悉数谙熟军中事,将来才可在仕途中游刃有余。
时人教子,文武兼重,又有非军功与外戚不得封侯的成法,自在幽州起,其父便托人令他在军中任职,又见他颇有文治之能,便送他入蓟城令那里担任过僚属。
如今邵璟如此,他自然感激邵璟给他历练的机会。这一次来凉州,实因邵璟在富平逐捕郭氏时与海西侯赵佗多有龃龉,被海西侯纠结同党屡屡弹劾。天子不胜其扰,便只好将邵璟外放。
原本孟良不必跟着前来,然他却坚持追随。自来凉州后,为辅助邵璟治理,他率几名文吏武员乔装改扮,暗中访查各郡之情,确能深入各地。所到之处,上下之情,俱廉得实况。其能吏本色尽展,竟比在雍都时还能大展才能,与秦冲等一时成为邵璟的左膀右臂。
邵璟见这孟良多日奔波,颇为憔悴,不由心下感喟,便命人置酒接风。
略作寒暄之后,那孟良早将暗访之情删繁就简,综述条陈,做成文书呈递上来。
邵璟一面浏览,一面听孟良道:“上禀刺史,凉州一地,虽地处偏远,然因其沟通西域,有东西咽喉之势。其中镇守征伐、商贸往来、客贾云集、物资流通,乃至于歌儿舞伎、风俗交杂,其中肯綮纠缠,远超别处。羌戎、汉民、官吏、豪族、士民、工匠、客商、奴婢之间之盘曲错节,亦非别处可比。诚然是聚散风流、变幻无常。若治理得当,则为大繁大荣;若治理不当,则为大乱大祸。”
邵璟见他说的颇显大器,便暂合了书简,点点头,道:“依你之见,此处有何弊?”
孟良便欠身回道:“一为戎狄,二为盗匪,三为吏治,四为兼土,五为兵惰。戎狄善骑射,如鸟兽聚散无形,我进敌退,我退敌进,无形无迹,来去无时,我边民不胜其扰。若有强将颈卒,兵利粮足,则足以制之,断然不会令戎狄猖狂至今。然我边军骄惰,无心功业,实难拒敌。又兵火大旱凶灾之年,盗贼蜂起,裹挟饥民,今日打散,明日聚合,诚如雪球滚卷,不穷不休。此间官吏,习于苟且,无上进报国之心,又受制于豪族,轻者则不作为,重者则为豪族兼并之帮凶,二者勾结,欺上瞒下,将凉州祸乱为不治之地。大灾凶岁,民多流离死亡,不胜其苦,而豪族却额手称庆。或青黄不接,或苗种难置,不得已借贷于豪门大户,其利润之高,竟或有至十五之数。然朝廷或被蒙蔽而不知其情,又或赈灾不及时,又或赈济物资难入灾民之家,制使灾民无力偿还,不得已而典土抵债,再不得已则鬻妻卖子为奴为婢,终至自卖其身,因之而豪族田地奴婢暴增。而豪族为少缴税则隐匿户口田地,于是郡县官署税收益发减少,更加依赖大族。而贫者或有羸弱不堪卖身者,或有不忿豪族不愿为奴者,更有横行乡里抢劫小民者,则化身为盗。又且官吏与豪族勾结大商户盘剥小商户、囤积居奇、籴贱粜贵……实难一一描述。边镇郡兵,此前属护羌校尉,后裁撤校尉,并入郡中,由太守统领,非但郡兵粮饷要受两处克扣,且升迁之道尽为豪族子弟把持,下层将卒不胜苛刻,眼见立功晋爵无望,无奋勇杀敌之心。若无战事,混天撩日,不事操练,战力急转直下,满心愤恨无以宣泄,转而欺压小民;若逢战事,诸郡之兵各自为战,互相推诿,甚至受大族唆使,勾结戎狄,趁乱劫掠于民者,亦不在少。总而言之,一切弊端在于豪族盘根错节,结党兼并,为祸实深。民不聊生,如处冰炭。”
邵璟听罢,深思颔首,忽又想起一事,便问:“近日出行,我见仅姑臧城郊就有不少田地无人耕种,成为荒地,又是为何?”
“据仆所察,这些荒地实乃因近年兵连祸结所致。其主或有贫者逃荒他乡无力耕种,或有因战而死亡无人耕种,或有被盗匪戎狄劫掠而不能耕种。而这些田地往往缺水贫瘠,入不了大族的眼,故而废弃。”
邵璟听了,良久无语,半日方道:“各地建平准、贷粟于民情况如何?有无欺民之事?”
孟良又递上一简,道:“武威、张掖二郡之情在此简中皆有详录。除宣武、日勒两地阳奉阴违,并无实行外,别处皆竭力用平准法。其中自然亦有为了政绩课考而逼勒百姓之事,譬如鹯阴县令便逼迫已经向大族借贷的百姓,再次贷粟于官,以求政声斐然。”
邵璟接过简牍,沉思片刻,道:“你先歇两日,然后悄悄考察,看哪些人诚厚堪用,简选为督邮,赴各地考察平准法施行中官吏是否有逼勒百姓以及其平定民愤等情状。”
孟良领命,又问:“仆只怕来时所带之人有限,又分而监督拒守敦煌等急务,择取督邮只怕人手不够。”
邵璟道:“自然不可仅从我们所带之人中简选,不但人手不够,亦且令外人谓我独断专行、只任亲信,难以服众。你只管明察暗访,无论豪族、寒族,只要是诚厚得用的,都上报于我,我自会亲自考察后再行定夺。”
说罢二人继续饮酒相谈,良久孟良才道:“我听说郭娘子之前为匪盗劫掠,不知如今怎样?”
邵璟这才想起,这孟良与梁武交好,从前也识得郭霁,便长叹一声,道:“回来十余日了,到现在不肯说话。”
孟良听了,也自恻然,道:“仆自识郭娘子,虽相处不多,未得有幸深交,然亦知其看着随遇而安、无欲无求,实则颇有勇气、不折不挠。哪知今日……”
其时二人谈论庶务,早已屏退侍女,唯有常乐是个心腹,仍在身边侍酒,适才二人谈论大事,他不敢开口,如今听见说起郭霁的事,也自感愤,道:“那日匪盗被我们仲郎追击得紧,急于脱逃,将劫掠妇女大半抛入水中,淹死无数。仲郎带着我们几个赶到时,两个匪首正争论是否也将郭娘子并几个姿色出众的投入水中。其中一个恼了,正提起郭娘子要往水里抛。谷水水势湍急,汹涌澎湃……可怜郭娘子身子凌空,只要那匪首一松手,便立时毙命。若非去的及时,后果不堪设想。郭娘子在女子中不算怯懦的,等救下时,也早吓得昏死过去。那些贼人穷凶极恶,行此残忍暴虐之事,哪里是父母所生?竟是牲畜!”
孟良听了,饶是他素来涵养极好,也不禁面露峥嵘,一拳砸在桌案上,道:“他日灭匪,我孟良当仁不让。不灭悍匪,凉州不宁!”
邵璟便道:“你如今所为,亦是为凉州安定而尽力矣。男儿有志,非仅沙场!”
孟良自知乃是孟氏长子,被家族看重,邵璟这是顾及他的安危,然而他激于义愤,哪肯退缩,朗声道:“刺史不该小看孟氏,不该笑看孟良!我虽出身偏郡寒门,父亲教子以建功立业、舍生取义为务。”
邵璟见这孟良平日温文尔雅的样子,不想竟有这份义气,也自动容,便点点头:“好!我明白孟氏之义,定然教你遂心所愿。”
孟良这才和缓了神情,离席向邵璟揖让到地,谢了他成全。
邵璟也避席还礼,随即二人归席,又略谈了几句公事。
孟良即将辞去,又向邵璟道:“仆虽与郭娘子交情未深,然也算是旧相识。如今郭娘子遭遇堪伤,恳乞刺史准予探望郭娘子。虽不敢望郭娘子因我而销恨,然弃置落难故人于不顾,孟良愚心难安。”
邵璟瞧瞧天色,道:“今日天晚,你且归家休沐两日,这凉州事接下来更有万千艰难,我所信重的唯有君等几人,君当勉励。你二人既是旧识,等过两日你得了闲,自可前来探望,不必经过我。”
孟良亦知天晚不便,称诺辞去。
邵璟又在身后唤住他,道:“孟参军聪慧,或有妙言可开解郭娘子。只是有个人的事若要提及……定要慎重。”
孟良心如冰雪洞明,忙回转身来道:“刺史请放心,孟良省得轻重。其实刺史过虑了,我们去岁返京后,我听闻那梁武身体一直抱恙,便去探望。然而次次落空,就连董宁也不知去向。在富平时还见他二人康健,不过一月之间便如此,想必是梁家人对梁武是动了真章。”
邵璟此前倒不知梁武的事,听孟良提及,心中便大致明白了,道:“梁武与永安县主的婚事已成定局,如果再放任他这样不务正业、行事荒疏,梁家岂敢冒险?用些手段是自然的。”
孟良默然片刻,方道:“我朝尚公主者,必然身份尊贵。永安县主初婚亦是列侯嫡长子,虽人才平常,却是要袭爵的。梁武虽身貌倜傥、天资聪颖,然终究无功无名……”
邵璟听到这里,便拉下脸来,道:“孟参军幼蒙庭训,识见过人,今日竟糊涂至此!”
孟良被这一喝问惊醒了过来,天子的家事、公主的婚事,哪里是他一个小小孟氏子弟能质疑的。他不禁惊得抖衣而颤,慌忙向邵璟躬身揖拜,不敢起身。
邵璟见他醒悟,不再苛责,只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为梁武与郭娘子的事不平。你也是个明白人,狡兔都知要有三窟,何况着力培养的嫡子嫡女?除非有绝大利益促使两族深结,你可曾见谁家两个嫡女同嫁一族子弟?”
这道理乃是世家豪门的处世法则,不但孟良知道,当初就连没心没肺的董宁都知道。若郭家不遭家难,梁武与郭霁虽也希望渺茫,但总有机会。如今郭氏一族覆灭,说什么都无益。孟良亦知自己此话非但无谓,亦且犯禁,故而邵璟斥责,他躬身听着。
邵璟见此,知他到底年少几岁,虽亦有历练,然对权力中心的翻云覆雨和诡谲微妙尚未悉知,便不再多说,挥手令他去了。
那孟良辞去后,天色已晚,好在这姑臧城不似关中城邑重镇那样实行宵禁,倒也无妨。
邵璟也不理屡次催换衣袍的常乐,随意踞坐在席上细览孟良递来的两份文书,不禁频频点头,看得兴起,忙命常乐拿了笔来,便在上面批注标志。常乐见那两份文书足足有二十多卷简牍,知道且得几个时辰才能审阅完,只好命侍女将家常袍子拿来,也不管主人看的投入不欲人打扰,上去便不管不顾地从邵璟身上扒其外袍。
邵璟倒也不反抗,一面低头细阅,一面随着常乐的指挥伸展胳膊配合穿脱衣裳。
那常乐嘴里便嘟嘟囔囔的,道:“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文书,都这时节了也不消散消散,难道是铁打的不知疲惫?方才不都说明白了吗?还看!还看!再看也看不出还京返家,也看不出妻儿满堂!我一个下人,也是白操心,若不是临行前县主百般嘱咐,我才不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