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听声音,应是那陆姓子弟,只听他语气颇为狂傲,竟将河西与雍都并列,同时亦对方氏子弟等人大为讥刺。不过到底有所顾忌,未曾当面言及李氏。
“其实只要不弄出什么‘度田’‘籍民’那样的大行大动的,我们忍个一二年也就过去了,我不信他长长久久在这里。”此时说话的正是永固钱氏子弟。
他之所以这样大方,实因这钱氏产业涉及耕、牧两处,如今官署平准贷粟,动不了他的根本,因此他乐得缩在后面不出头。
陆氏子弟便哼了一声,道:“每年贷粟于农,进项也不在少数,你们都这样不在乎,到时候仓廪空了,别哭穷。”
那永固钱氏子弟许是想早些结束这话题,忽然笑嘻嘻道:“你们也别急,据我所闻,那新刺史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他既有软肋,我们投其所好,到时候关系近了,他放点水,自然有你我的好处。”
“什么软肋?”另外几个子弟立刻来了兴致。
“男人能有什么软肋?”钱氏子略带暧昧又神秘兮兮道:“他那样的,生来就什么也不缺,钱财宝物什么的未必看得上。但是英雄就难过美人关,你们不闻古书有言?吴王阖闾英雄了得,歃血中原,却因女子身死国灭……”
“别啰嗦,快说正事!”
见另外几人催促,钱氏子便道:“这新来的刺史才来不久就弄出了全城轰动的逸闻,我家有个老家仆,亲眼在刺史府前看见那日这新刺史从马上抱持一女子下马。要说我们这新刺史,果然是豪横公子做派,当街抱持女子,竟毫不避忌路人。”
“真有此事?”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那女子不过是个官婢。邵氏这样的人家,会看上个官婢?别是弄错了。”
“绝对错不了,我查的真真的。据说他所宠爱的官婢被贼人掠去,他当时正在敦煌郡部署督战,十万火急赶了回来,自率亲兵将贼人杀了个干干净净。一个刺史,为了个女子自己带人去灭匪!啧啧!”
“什么贼人,敢抢刺史的宠妾?其中必有舛误,不可尽信。”
“如今盗贼蜂起,大灾之年,什么刁民没有?据说这些刁民聚众为匪,勾结戎狄,四处劫掠。别说个女子——你们还不知道吧——酒泉郡乐涫的大户中十户被抢了九户。小门小户的平民,更是抢了个精光。”
“酒泉郡匪的事早传开了,如今人人自危。好些大族如今都悄悄地打制弓箭枪矛,命家奴庄丁勤以训练,就是为了防那些盗匪。”
“虽说如此,到底难防啊。听闻张掖郡也有两个县被抢了,连其中大户也不能自保。这一次不仅抢了粮,还抢了人家妻女,杀了人家子弟。哎,好不凄惨。”
“罢哟罢哟,抢谁家也不敢抢你们永固钱氏,你家的马匹和骑兵……”
隔壁的邵璟原本负手立于窗前,一面神色悠然地听着隔壁的论议,一面举杯赏窗下河景,听了此言,脸色微变,不禁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然而那边的话语却被人打断,想是那钱氏子弟不欲张扬,忙将众人拉回到新刺史与美人的传闻上,道:“且别说闲话,我想那新刺史既如此旁若无人地为红颜冲冠,必是个爱美色的,剩下的该怎么办,诸君难道不明白?
却闻那李氏子弟沉声道:“然我却听族叔说,此事只怕另有内情,令我们不得听信市井谣言,胡乱跟着捕风捉影。”
“那尊叔父可知内情?”
“族叔并不曾言及,我们也实在不敢问。然我想此中必有缘故,诸君不可造次。”
“罢了罢了,今日原本是为尽兴的,何必为这些事伤神。”
“你说我们是不是大意了,也没防着隔墙有耳,早该将这一层都包下来的。”其中一人颇为忧虑。
又听一人哈哈大笑,道:“李十二你是不是太婆婆妈妈了?整个河西五郡能够来这一层赏乐观景的能有几人?即便有,也不过和我们一样的处境。放心吧,那刺史府的一举一动,尽在我们眼底!”
“行了,李十二别愁眉苦脸地扫兴,我们不说就是了。听说此间来了西域的琵琶伎,弹得一曲好琵琶。我早命人下去相请了,愿与诸君同赏仙乐如何?”
其他几人又如何不捧场?众人耸动中,琵琶铮铮然响起,果然豪迈空灵,迥异中原丝竹之声。
趁着琵琶声响,立在邵璟身侧的常乐便抱着膀子小声嘟囔道:“好大的口气,还尽在你们眼底,也不看看……”
邵璟也不制止,只叹了一声,起身便走。那常乐也只好住了嘴,跟着下楼。随即二人出了“百尺楼”,穿过熙熙攘攘人群,不久便到了一处僻静处,却见早有一名着了劲装的高大男子领着几个随从等在那里,邵璟远远一瞧,见是此前奉命出行的秦冲,便知他是回来复命的。
秦冲见了他们,忙迎上来,一面亲自牵来邵璟的马,看着他骑上马背,自己也跟着上了马,一面嘴上不停:“中郎将好悠闲,到此处来消遣,让我好找。若不是认得这匹马,可到何处找去?”
邵璟轻轻催马,不徐不疾地放马缓行,也不理会他的谑笑,只略一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秦冲知道他不欲啰嗦,便道:“武威、张掖二郡的盗匪差不多摸了个七七八八,我都录在这图中了。这些盗匪实在厉害,此前这些太守们也曾联合当地豪族,想要剿匪,哪想到剿而不灭。要说这凉州也曾堪称天下兵锋,如今竟在匪徒手里吃亏,实在不可思议。只是这些盗匪的话也没什么,最棘手的是其中有两个最大的匪窝子常常勾结外贼,养有骑兵,行动如风,见势不好,便穿过茫茫大漠,逃到戎狄之地。等官军退后,他们便又悄悄潜回来作恶,委实难缠。当地大族为自保,也都暗自养兵,两方相持已是许久。这几日我想着,也该摸摸这些豪族的底。”
邵璟听了,略作沉思,道:“既然要摸底,便要莫得清清楚楚。”
秦冲得令,便即称诺,随即又道:“日前劫持郭娘子的那一群匪盗,果然还有同伙,听说中郎将壮举后,竟然勾连旁的匪首,要聚力同盟,共抗郡兵。要不要直接杀灭了,中郎将好立威,也算给郭娘子雪恨。”
邵璟却道:“一群盗匪罢了,无论怎么行动如风,只怕也逃不过你的手掌心。只是立威雪恨,言之尚早。”
秦冲心中一动,道:“中郎将是想先留着他们?”
邵璟却不置可否,道:“永固城的钱氏务必察的清楚透彻。”
秦冲忙答应着,又道:“其实钱氏的事,沈参军比较清楚。他早想将其中情况报知中郎将的,可是最近中郎将不肯见他,他便私下里告诉了我。”
邵璟听了,便似笑非笑道:“你这是替他说情?”
秦冲见有机会,忙见缝插针道:“这沈参军粗心大意,弄丢了郭娘子,险些酿成大祸,确实罪该万死。不过中郎将抽了他那几鞭子,他也老老实实挨了,自然早就愧悔不迭。何况这沈参军是多少年的旧相识,当年对中郎将就礼敬有加。中郎将用人之际,还该尽力笼络他才是。”
秦冲一面借机滔滔不绝,一面却偷眼去看邵璟脸色,却见其容色无纤芥变化,他说了半天,也不知邵璟怎么想的,只好住了口。
“走吧。”邵璟淡淡道。
随即数骑驰离河岸,渐行渐远,便依稀可见苍翠之外的大片荒凉。
凉州一地,大多是这样的风貌。
祁连山上终年积雪,冰雪融化纵横出诸多河流,滋润出一条狭长深邃的绿洲,从乌鞘岭起,一直延伸到敦煌郡,经玉门、阳关勾连西域,身处其中,误谓江南,好不丰饶!
然若站在至高的山上,远眺这一方土地,便可见绿洲如星月点点缀缀,而戈壁黄沙如夜幕无边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