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里?如今你不与我们拴在一处,自然想去哪就去哪,何必躲着我呢?”
“我躲你做什么?”
“既不躲着我,便聊几句如何?”
“囚徒生涯而已,可有什么可聊的?”
那田采的笑原本就意味深长,更兼月光朦胧,更多出几分暧昧来,“你适才说我与宋制使有旧,可是旧哪里比得了新?”
郭霁便神情不乐,不欲与之纠缠,便道:“主意我都给你出了,怎么去做你自己打算吧。”
见郭霁态度决绝,果真要走,田采忙道:“你别急,我不过是谑笑的。她们背地里的话,说你自那日跟着宋制使出了驿站,自然已经是宋制使的人了。可我是不信的。”
“她们说的话?”郭霁不由嗤的一笑:“她们能有什么好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又与我何干?”
田采见此,便收敛谑笑之态,忙正色道:“适才得罪,原无恶意。若有冲撞处,特此请罪。你是高门贵女,怎么会与那些愚妇人一样?别说宋制使,便是真正的官吏,连我都看不上他们,何况是你?”
郭霁见她这样,反倒一腔不满无处可发,她并不解释,转身欲去。
便在这一转身之间,她忽然看到远处涌动而来的几抹暗影。
幽绿的目光,迅捷倏忽的动作,无声的逼迫……
在明灿的月光里,在浩荡的天幕下,越来越近……
许多年后,人世几回变幻,山河依稀旧貌,郭霁也忘记了许多的伤心往事,可多少个午夜梦回时,乌鞘岭的那一夜,却历历在目。
那是比之千仞悬壁、滔滔深壑就在脚下,飞雪连天晨起时晦暗天色里紧挨在身边青幽幽没了一丝气息的女囚的脸,远超千万倍的可怖可惧。也更是役卒的皮鞭、羞辱以及摇尾乞怜求生的不堪,难以维生的薄汤以及痛如烈火烧灼的饥饿,无法比拟的灼痛难忘……
终其一生,她都忘不了,乌鞘岭上,群狼撕咬。
广阔无垠的原野,清白寂寥的圆月。
横飞破碎的的血肉之躯、狰狞噬人的狂乱之影荡漾心头,挥之不去。
震碎了深夜的嚎叫寒人心魄,响彻群山的惊怖绝望催肝裂胆,声声入耳。
她看见无声扑来的饿狼,呼啸而来的马车。
最先反应过来的督监和役卒们纷纷爬上马车,丢掉了千辛万苦筹来的粮物,慌不择路的向前奔逃。还有连车也没爬上的役卒和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女刑徒们,茫然无措地乱作一团……
还有一辆车并未远逃,而是由吏卒控御着,疯狂冲入女囚群中,向来不及躲闪而披靡倒下的女徒丢下锒铛钥匙……
车上有人挥刀砍来,正中一头悄然扑来偷袭郭霁和田采的饿狼。那狼受了伤,疯狂而绝望地一跃而起,在郭霁头顶划过一道血虹——浓浓的腥气充塞而来,令人作呕,有粘稠的液体迸落脸颊,不知是人的还是狼的。
驾车的吏卒却在同一时间,被头狼死死咬住,拖下了车子。宋制使来不及去援救那已将死的同伴,毫不犹豫地伸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他们同时使力,郭霁仓促跃上马车……
马受了惊,悲鸣着人立而起,宋制使一个箭步上前抓住缰绳,死死控制住了那马。
来不及喘口气,宋制使已趁着头狼拖行血肉模糊的同伴的时机,不假思索地将控车的缰绳交到郭霁手上。
郭霁紧握缰绳,正欲上马驱车,可是已经断开了锒铛奋力攀上车来的田采正被一个手上缠着绷带的役卒扳着手指往下推。
郭霁心中不忍,挥着马鞭去抽那吏卒,本想挽救堪堪悬在车辕上的田采,却不妨那吏卒猛然回头,一把抓住了马鞭,张牙舞爪地冲向她。
正拿着火把奋力驱赶紧随不放的狼群的宋制使一眼瞧见,心中一动,抽冷子从身后将那吏卒踹下车去。正在追击的狼群见了活物,纷纷争相撕咬,那吏卒的惨叫声不过片刻便戛然而止。
“走!”
宋制使腾出一只手,用刀柄敲在郭霁的背上,大声呼叫。
被惨象吓呆了的郭霁猛然醒悟,跳上马背,死死握住缰绳,用尽平生之力,夹紧马腹,拼命驱驰。
身后是追来的群狼,也是跌落尘土中的无望惨叫的“草芥”,也是尚且懵懂着就已尸骨无存的恐惧“蝼蚁”。当然也有拼尽全力蚁附在车沿上,声嘶力竭的哀告,还有无力附着随时滚落下去的哀嚎……
郭霁心中大恸,不由回头去看满身鲜血立在车头全力戒备的宋制使。而挥舞着刀锋杀红了眼的宋制使,看出郭霁片刻的犹豫,便一步上前,一脚踢在马屁股上,大吼一声:“还不快走!”
那马吃痛,惊起奋蹄,带动整个马车訇然向前。
他嘴上大喊,不妨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落下车去,紧紧抓着车壁的手指骨节分明,眼看着便要没了力气。马臀在他一踢之下,已然疯狂奔逃,郭霁也无法拉回速度。紧紧抓住车壁的田采迟疑了一下,便伸出一只手来,颤悠悠地要去拉他。可是宋制使只瞧了她一眼,忽然全身一个收缩,兔起鹘落,翻身上车,脱离了跌落的危险。
就这样,郭霁再没有半分犹豫,驱赶着马车一路奔逃,宋制使并另一吏卒挥刀砍退尾随不去、去而复返、紧追不舍的狼群,少有的几个登上马车的女囚抓着马车的车壁、车把、车窗、车辕瑟瑟发抖……
其间,也不是没有再一次被马车奔逃时的巨大贯力甩下车的——不过是满足了狼群的口腹之欲,再添一抹冤魂罢了……
而这,又何尝能惊起世间的一缕浪花,世人的一丝叹息呢?
多年以后,郭霁会从梦中惊醒。耳边明明是万籁无声的寂静宁夜,她却仿佛听得到群狼嘶嚎和濒死痛呼,一时远在天涯,一时近在枕畔;眼前明明是清朗柔和无边的月色,她却看得见暗夜生死、满眼鲜红,一时如渺茫记忆,一时如历历在前。
当然她也会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手掌,月光下,那曾经金尊玉贵的芊芊素手上赫然两道深深伤疤。
那触目惊心的伤疤,就是在乌鞘岭上被狼群追咬的那一夜,她紧握缰绳控御马车磨出的伤。
那伤口溃烂、生长,最终成了不可磨灭的肉茧,此生留痕。
她记得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高高原岭上时,宋制使并一个举刀杀狼的役卒早已累瘫在马车上。随着马车的戛然停下,甚至有人不知不觉滚在了车下,然后就在车下睡着了。
有幸登上马车的几个女子发出说不上是哭还是笑的凄厉叫声。她从那声音中听不出那究竟是幸存者的欢呼,是劫后余生的悲怆,还是痛定思痛后的怖惧?
而她无声地坐在马车上,松开了紧握一夜的缰绳,仿佛三魂散了七魄。
缰绳已被染成殷红,而她的手上,两道伤痕深可见骨。
从此之后,她连最驯良的犬也见不得,也不再喜欢狩猎。
他日故人言笑,说起无忧无虑、无欲无求的郭家七娘子,怎么去了一趟凉州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前爱的怎么都不爱了呢?
“去了一趟凉州”——几千里的生死跋涉,死了多少人,可是在京中贵女的口中,不过是檀口轻启时的一个拈花谑笑。
她们或许智计深沉,或许人情练达,或许才华出众,或许格局不凡……可是有些事情,她们永远不会知道,不会懂得。
她们不会知道那一个晚上,在一个身处雍都的她们依旧安享温暖自在的晚上,在一个达官贵人笙歌乐舞、醉生梦死的晚上——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终生到不了的地方,生了多少惨祸,死了多少人。
这段经历,这些隐事,多年以后的郭霁从未向人提及,也从不解释。
可是有一次,她忽然对人说起:当年发配凉州,出萧关,攀陇坂,过榆中,翻乌鞘,走戈壁,赴凉州。一日,遇狼于乌鞘岭上。有一家乃兖州反叛女眷,母女婆媳妯娌姑嫂姊妹十余辈,悉为狼噬杀,尸骨无存。唯余一女存世,然自是得失心疯,常于月夜发作。其嚎嘶之声令闻之者自首至足,自皮骨至筋肉,遍体寒颤。
她没有说她自己如何,可是听的人忽然就明白了她为何不再参与围猎。
因为,无论是濒死猎物的撕咬和挣扎,还是苍鹰猎犬的紧逼不舍,都会勾起她埋藏心底、不可磨洗的伤痛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