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严控在掖廷宫里的宫人阿玉已经很多个日夜不能入睡了。
自从梁美人巫蛊案以来,她食不能安、夜不成寐,日日在掖廷丞所派的壮硕宫人监视下过着颠倒混乱的日子。
她常常想起,当初她家实在贫穷,又遇到颗粒无收的灾年。终被父母含泪舍弃换了三斗粗粮。只因年幼好调教,又生的干净,便被没入掖廷。然而出身良家子的上等宫人她是做不成的,只得充当粗使杂役。虽饮食粗劣,时常被打骂,却不再有饿死之忧,就是要忍些屈辱,她也甘心情愿。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她也以为这样的日子将是日久天长,终其一生的。没曾想自己如此幸运,遇到了前来为太后宫挑选小宫人的女官梁暄。
梁暄那时候号为长乐宫的“女宫令”,虽然算不得太后宫有品阶的属官,然太后宫的内事多要先报与她。那时候梁暄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明眸皓齿、笑容粲然。阿玉彼时并不识文断字,也说不上这年轻的“女宫令”是怎么个好看法,只觉得梁暄一来,整个掖廷的沉寂黯淡都散去了,她小小的卑微的心房,仿佛被这光明感染,瞬间和暖起来。
后来阿玉也识得了些文字,甚至成了宫人中卓有文采者,那时她想起初见梁暄时的样子,心底便不由浮出诗里的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就是这样一个能照亮整个掖廷的美人,竟然选中了阿玉去做长乐宫宫人。此后梁暄亲自教她诗书,侍奉太后时也常常带她在侧。
她渐渐地了解了梁暄的来历,原来是征北将军家的女公子,父兄皆功勋卓著。她实在奇怪这样功勋人家的女公子为何要甘心来长乐宫做个女官,所谓的“女宫令”不过是临时加上的名号,并非正式职务。虽然在宫人们眼里那是令人眼热的,可她是功臣梁家的女儿,又是这样美好的女子,不是早该嫁的贤良子弟、养尊处优吗?
后来她听人说这梁暄虽是征北将军家的女公子,却是个庶出。若只是个寻常庶出女子,那便嫁个门当户对的庶子,或者降低一下门第嫁个嫡子也就罢了。可是这梁暄因容貌出众、才德又盛,历来有女才子之称,其时正同宜都郡君亲自教诲养育的女侄顾绘素并称于世。
梁信除了嫡出的儿子外,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出类拔萃的女儿。
这样的女儿,自然不肯随随便便嫁了。可是在阿玉看来高高在上的将军家的女公子,放在雍都城中,却算不得门楣高贵。若就这样以乍贵六郡武人家的庶女嫁了,实在是明珠蒙尘,暴殄天物。
梁信便托人攀上了中常侍曹允,借助这天子近侍终于将女儿送入了太后宫中。那时候梁家的想法简单,只不过要令梁暄到太后身边历练两年,见识些礼仪、陶养些气度,再结识些高贵妇人,彼时身份自然倍增,到论婚时要入高门,或许容易些。若得太后欢心,直接赐个高门子弟,那于梁氏门楣,可是烈火烹油的幸事。
阿玉后来开了眼界,也明白了无论是勋贵还是新贵,对于儿女皆是如此:男儿自然要处处磨砺、竭力栽培,毕竟是家族的立身之本。若家中子弟个个成才,玉树满门,家族兴旺何愁不到?女子却生来就是为了锦上添花的。豪族之女往往精心教养,然后由其父兄视此女之才貌而相夫择婿,方能相互织成荣损与共、盘根错节的密网巨树。
不过几代,便可打通上层高门的关节。
果然,梁暄自入宫后,太后极是宠信。许多贵家女眷最是识得冷暖高低,便都暗自取中这太后身边容光照人的“女宫令”。虽然说如公孙氏、郭氏、姜氏那样的人家反映淡淡的,但如虞氏、黄氏、景氏等都曾明里暗里表达过婚配之意。就连邵璟的母亲清河县主也有意无意地在太后面前拉着梁暄的手,说若谁家能得此女为妇,实乃家门之幸的话。太后当时也极欢喜——若不是后来邵璟为了个卑贱女子与家中闹翻了,说不准邵、梁两家也就结成了姻亲。
如果那样的话,急于与世家结亲的梁信也就不必急着费尽心机求娶郭家的女儿了。
只是梁信做梦也没想到,那样的梁暄无人不爱,就连天子都爱。
阿玉是看着梁暄如何令至尊天子动了心,如何获宠成了天子的美人,又如何在生子之后渐渐不复昔日的明眸笑靥的。
身为临华殿掌记宫女的阿玉深知东宫是如何妒恨皇九子,却以为太子身为储君,是未来天下的主人,关注的一定都是大局。总不会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幼子动什么心思?自然更不会把君父的姬妾看在眼里且视为仇敌。
她更不会想到,有一天,在这宫里身居高位的一个贵人遣了人来找她。告诉她,她的家人已经得到妥善安置,若她能够配合,将来一家子不愁荣华富贵。
宫里后妃争宠的事她也见过,手段毒辣下作甚至于行事荒唐成了一时笑话的她也听说过,但生死相争的,她还是头一次遇到。
陷害梁美人的事,她昧不了那个良心。可她知道,这根本没得选。所谓的妥善安置,既可能是衣食无忧、良田美宅,却也是陷阱牢笼、囚徒人质。
她日夜难安,终于做出了取舍。
她起初以为是宫里的女人争宠,她这事闹到监国太子那里,总能查个水落石出。到那时她定然会因背主诬告而犯下死罪,可大不了舍她一个人,全了梁美人和自己家人。
可后来,事情渐渐出离想象。她毕竟曾被梁美人亲自教诲,心知已是陷入了一个无边黑暗的大网中,再也挣脱不出。而她身上所背负的,只怕未必是后宫女子争宠那么简单。然而,一切为时已晚,她已没了回头路。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能睡成一个安稳觉了,数月的无寐令她心力交瘁、神魂颠倒。她常常空洞着一双眼睛四处打量却不知该把目光落向何处。她也没日没夜地在紧锁的斗室里飘忽行走,不知何所往。她也时常午夜醒来,发现枕上哭湿了一片,浃背的汗水打透衣衫。
她曾因受不了这日夜的折磨,扯了衣带索性求死。奈何行监的宫人捆了她并将此事报知东宫。事后一顿毒打其实不算什么——身上的痛反而暂时消解了内心蚀骨的煎熬。家人的性命是真正桎梏她的枷锁,来人再一次提起她的父母兄弟,还带来了母亲的一缕华发。
她再也不敢有任何异动,连同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身不由己。
这一日,她终于沉沉睡去了。不知是因终究麻木了一颗心,决意从此随波逐流,再不叩问良知,还是彻骨的疲惫困倦令她不省人事。总之,她睡去了,沉入了梦乡中。在梦中,她始终是个未曾长大的幼女——在一椽破屋里,虽餐饭不继,却父母在堂。
所以当她突如其来地被人从睡席上粗鲁地扯了起来时,心里还是懵懵混沌的。
她只觉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有个圆滚滚、湿黏黏的物事被猛力所推,滚落在她的膝前。
她下意识地去摸了一把,手上便沾满了腥臭的汁液。这是什么呢?她呆呆地想。
直到宫人点亮了一盏微灯,直到衣着整齐的掖廷丞似笑非笑地从黑暗的天幕下走了进来,直到他们将沉重的木门关得严严实实,她才终于发觉,那是一个人——一个被严刑拷打已不成人形的人!
而她手上,是化了脓的人血。
她不由失声惊叫,可那短促而尖锐地叫声刚刚从喉间窜出,便被人生生掐灭。有人紧紧掐住了她的咽喉,在几乎窒息的残虐中,她的声息被斩断,硬生生摁回到胸腔中,胀得她的胸腔撕裂般地疼,抑制不住地膨胀。
“别说话!”
从气急败坏的低吼声中,她察觉掖廷丞带来的并不是阉人,而是孔武有力的男子。她心思飞转如蓬草,却也猜不透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然而本能却令她陷入无边恐惧中。
她闭了口,掩住了染血般的双目,再不敢看眼前“那物”一眼。
“看看吧,你们还是旧相识呢。”掖廷丞不阴不阳的笑声传来,阿玉知道,就连掖廷丞虽然也是为人所役使,却也瞧不上她这出卖主子的行径。
掖廷丞旁边一个傲然挺立着的劲装男子却不愿他们啰嗦,催促道:“赶紧说正事,上面催得急。明日廷尉便来提人,这次不但有廷尉正,连御史大夫并天子所派使者都会连同会审,万万不可有误!”
阿玉被掰开了遮掩的双手,被迫看向了那血肉模糊的一团。虽然已是面目全非,可她有些认出了来人——那仿佛依稀是梁美人的乳母。
掖廷丞在指点着阿玉此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梁美人的乳母虽曾助梁美人行诅咒之事,却终因良心难安,举发了梁美人巫蛊事的细节,并领着众人找出了埋藏带有诅咒的偶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