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璨,我就知道你会来,昨日还想起你,不想你今日就到了。”梁略说着便向光影里的邵璟招招手。
邵璟一面笑说着“有些公务在身,不然早该来了”的话,一面行至榻前。他无意细察梁略情况,却也一眼看出梁略刑伤极重,并不似人前所作出的从容样子。
梁略身边的侍女也是伶俐的,知道他们军中将领惯坐胡床,便忙掇来一个请邵璟坐了。虽然此处是梁略居室,并不是会客厅堂,却也搬来高脚桌案,放在邵璟面前,一应酒果细点也都摆放齐整。又知二人必有话要说,便都退出,远远地在庭院中待命。靠近居室的便只有近身护卫。
虽说众人都退去了,他二人原该畅言的,可是两个人都半日没言语。梁略固然不知从何说起,邵璟却也只低头自斟自饮,偶尔有寥寥数语,也不过是赞叹美酒合口的花。
初夏之时,日已偏长,然因他两人俱各沉默,倒显得日光长了脚似的在墙上欹斜偏移。
“廷尉狱的手够黑的。”邵璟放下酒盏,蓦然来了一句。
“廷尉的手虽黑,却也比不上人心。”梁略笑容散淡,目光却凛冽。
邵璟点点头,道:“董冰虽死,英魂犹在。只是……他母亲受痛不过,也跟着去了。他妻子已被娘家人接走,只留下一双年幼儿女,董夫人见了可怜,带去自养。董校尉因心痛之疾发作,他夫人两面照顾,十分艰难。”
如今梁氏危机未除,梁信父子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为防被人构陷,极少外界往来。尤其是梁氏的部曲亲信,更是避嫌。因此,这些事梁略此前并不知情。
及至闻此惨状,梁略顿时红了眼,却又忍住了,只是默默地将目光转向一寸一寸爬在墙壁上的日影,什么话也没说。
“梁美人的巫蛊案,我听说东宫那里已经呈上证据。而且梁美人的近侍宫人熬刑不过,已经招认了。如今尚有一线之机,那就是陛下并未表态。但若久了,且不说人心翻覆,就是律法也绕不过去。”见梁略脸上现出少有的惊惶之色,邵璟停了片刻,又道:“证据自然不是真的,可是生死全在一念之间。”
怎样的一念之间,谁的一念之间,自是不言而喻,因此邵璟也刻意将之隐去。
“我知道有人想从太后那里入手,也知道令尊已经遣人连络赵美人的兄长。”邵璟笑了一笑,道:“这些人自然能旁敲侧击,可是若要挽弓射箭,自然还是要找到靶心才是。”
“你是说……”梁略目光死死盯着邵璟的脸。
“对,就是那个宫人。”邵璟道:“只是东宫必然做足了功夫,她必然不会轻易翻供。”
“哦。”梁略收了神色,语气却是出奇的冷静淡漠:“那就不必等她翻供了。”
邵璟一怔,顿时明白了他的打算,出言提醒道:“她身边必然有人保护,必须一击即中。”
梁略却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懂什么叫‘兵不血刃’。”
邵璟便知梁略已然拿定了主意,知道此事关系梁氏一族,更有可能左右朝中局势,道:“你我是刀口舔血的人,自然知道不沾血,不落口实,是最好的。”
梁略听邵璟能说此肺腑之言,心下感激,道:“疾风知草,患难识人。元璨于我,没齿难忘。”
邵璟道:“平侯有难,我也只能尽到此处。前路艰辛,唯君勉励。”
梁略听了满心疑惑,道:“你这话中大有深意,究竟为何?”
“雍都如渊,深不可测,我不愿深陷其中,已向陛下请命,愿往凉州掌屯田事。”
梁略大为痛心,道:“元璨,为什么不留下来助我。我记得当日你我共游太学,曾许下‘当并肩偕行,为万世开太平’之志。元璨难道忘了当日志向了吗?”
邵璟却笑道:“凉州虽苦,然屯田驻军,又何尝不是为天下太平?”
微风渐停,日影暂歇,天地肃清,万籁无声。时光流逝一去不回,堪堪已是斜阳满天。许是各怀心事,两人久久无言。
“元璨,以你之才,留在雍都,方可有所作为,成就平生抱负。大丈夫不屈于人,不折于事。凉州虽也是一番天地,却盛不下英才之志,你为何作此退缩之行?”
见梁略苦劝,邵璟依旧迂回以待,笑道:“青山不改,而人常变却。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当年轻狂,志在天下,如今却觉换个天地,也没什么不好。”
眼见着邵璟已将樽中酒饮了大半,看看就要辞去。梁略终于道:“你觉不是志小之刃,此去凉州,必有缘故。想必传言是真的……”
“传言罢了。”邵璟摇摇头,笑着打断。
梁略却不肯就这样罢休,盯着他脸上莫名多出来的一条伤痕道:“宫中传闻,天子召见最宠信的骁骑营中郎将,却不知为何邵中郎将出来时脸上挨了一鞭。元璨,你是因何触怒陛下?”
邵璟松开了握着酒樽准备倒酒的手,有些无情无锡地起身,道:“天色已晚,我该去了,平侯善自珍重。”
眼见邵璟百般回避,梁略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径直说道:“此前有人看到桑林中有个女子与太子同车而游,举止亲密。此女容颜殊异、堪称国色,知情人说她乃是卫氏一族的女子。元璨,别人不知道,可你总该知道她是谁吧!”
邵璟回顾梁略,只见他目光幽深而凌厉,宛如暗影吞天、日月之蚀,逼视人心,直达神魂灵窍,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邵璟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在这样的目光下,也只还是神情如常地一味饮酒,并不答言。
梁略见他并不乍然变色,不由长叹一声,知道不可逼问,便道:“我也不逼你说什么,你只告诉我,陛下为何迁怒于你?”
邵璟沉默良久,冷冷一笑:“你真想知道?”
“烦请如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