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县主歪在家仆不辞辛劳特意为她搬到山间的绣榻锦褥上,仿佛漫不经心地听着家仆报知梁武的去向。
那家仆常年跟着她,对她的心思颇有几分揣摩,知道他这位主子常有惊世骇俗之举,战战兢兢地报了梁武动向后却见她也没什么异动,只是如常,这才放了心。
谁知永安县主笑了笑,却转身问坐在一旁胡床上的公孙萦:“梁武和郭七很熟吗?”
公孙萦顿了顿,沉吟道:“还好吧,他们是亲戚。梁武的兄长娶了郭七的从姊。”
“也不算什么太近的关系嘛。”永安县主依旧笑得灿若桃花:“不是什么几世几代的旧家亲故,男女之间不该太熟吧。”
公孙萦不由得头大,这永安县主,自己整日同男人们往来厮混,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然她是个有心计的,自然不肯露出来,更加不愿说错了话得罪梁、郭二人。
梁武的从兄是她妹婿,而郭家与公孙家同是东宫阵营的人,公孙萦虽小小年纪,却颇有几分见识,一向心思清晰,言行滴水不漏。
“公主可是想错了,这梁武本是个没正形的,见了谁都那样,和姜家的几个女公子也是说笑无度,从不设防的。我瞧着郭七是个没开窍的,根本不顾及什么男女之分。我觉得也就阿兕那样的不会恼了梁武那样的,像梁武这样常常不受待见的武家子弟,好容易见了个和他一样没心没肺不嫌弃他的,那还不多说上几句?”
永安县主听了,果然眉开眼笑,又道:“就你们这些世家事儿多,还要区分个大夫、武家,高门寒门的。我瞧那梁武就好,不像那些旧家子弟们虚头巴脑,又没出息,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会。你瞧那梁武,无论骑射还是狩猎,真是出手不凡……”
公孙萦笑意盈盈地听着永安县主絮聒,心里却不由腹诽,她固然也承认如今的许多贵家子弟浮华的不像样子,就像她五叔那样的多得是。可是这也不见得出身武家、跻身外戚之族出来的梁武又能好到哪去,不照样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吗?
骑射狩猎本事好算什么,若不沙场效力,不过就是贵公子们的玩意儿。这梁武都十七岁了还没一点长进,太学不好好呆着,连个郎官也不去混,又能好到哪去呢?
可是她知道永安县主的心思,又怎么会戳破呢,便也随着县主的话随口夸赞梁武几句,永安县主果然欢喜异常。
她们二人只管说着闲话,不远处的贵家子弟和贵女们也自欢乐,登高山、俯低谷、采山花、插茱萸、赏菊花、食肥蟹、饮佳酿……人人欢乐,好不快活。
忽然山下飞来几骑,腾起烟尘,永安县主等人正纳闷,公孙萦却猛然从胡床上站了起来,变了脸色。
转眼那几骑已弃了马奔上山来,尚未到诸人面前,便连滚带爬地道:“太子妃薨了,请公主与诸位速速回京。”
众人皆是大惊,纷纷收拾了在随从的护持下下山而去。
公孙萦不待从人全部到齐便急急不行下山,永安县主虽然知道此事重大,仍是是乘了步辇下山。
唯姜六、郭芩、邵朱赶不上落了后。那邵朱便讷讷道:“真是奇怪,太子妃也是公孙三娘子的从姊,寝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她倒是能和咱们从容出游,谈笑风生?”
郭芩是个不过脑子的,道:“太子妃早年入宫时,这公孙三娘子还年幼,不得时常相见,未必能有多少感情。”
姜六觑了一眼她二人,道:“公孙家的女儿个个出色,我们不好猜测的。而且太子妃薨了,牵动朝野,这节骨眼上……话还是少说些。”
姜家的六女公子也是个出色的,她说的话也大有道理——邵朱与郭芩脸色微变,再不言语了。
待众人回京时,东宫已开始治丧。一切自有太常寺官员办理,原本有条不紊的,谁知曾经侍奉太子妃的一名侍女因太子妃薨逝而悲痛欲绝,竟自悬白绫,追随而去。
其时这侍女已被升为东宫女官,太子便上表请为其厚葬,并厚赏其家。
于是众人唏嘘感佩不已,皆称颂太子妃平日御下宽和仁慈,感动得东宫女官也以身殉葬,堪称女子表率。
诚如姜六所言,太子妃之薨牵动朝野人心,整个朝野犹如一个锁在冰层中的巨大火球,随时可能喷薄爆破。于是自太子妃大丧之日起,虽人人都憋着一口气不肯乱说话,生怕引动整个朝野,成为第一个出头鸟。
太后与天子怜惜太子妃贤淑敬慎、少年早夭,故而下令格外厚葬。天子命太常制定葬礼流程,并在流程之上略作改动,给予死后哀荣。
天子诏命宫中自贵人以下并诸公主、封君等亲临吊唁,朝中公侯、外戚、士大夫凡六百石以上者与有品阶之世家夫人皆全程会葬。
灵柩出殿之时,许以鼓吹、鸣钟鼓。女侍史二百人则素衣相送,引棺唱挽歌,由黄门宦者引出宫门。
天子怜惜公孙父子,许其三月之假,并派宫中使者善加抚慰。
然而死后的荣耀不过恍惚如梦,死者已矣,结束了人间的荣辱哀乐,而生者还要继续,分合争衡永无休止。
朝中各家人人翘首等待太子妃的人选,家中有适龄女子的更是跃跃欲试,各方走动,盼着能够送女入东宫。太子妃的选择,事关朝局,往往慎之又慎,而谁也没想到此事竟迅速尘埃落定了。
太子妃薨逝后不过一月,公孙尚的孙女、公孙汲的侄女、公孙懋的第三女、公孙太子妃的从妹公孙萦便被迅速纳入东宫。同时入东宫的还有城门校尉萧域家的庶女。
秉承太后与天子之命,太子原是要求娶公孙萦为太子妃的。哪知公孙萦竟主动请祖父公孙尚向天子上书,陈说身为臣子之女,淑仪不足、无德无能,且逢太子妃新逝,不敢以正室自居,甘居妾室。
起初天子以为不过是此女明进退、自谦抑之意,便赞公孙懋的第三女公子有情有义,无骄矜之态,坚持以其为太子妃。
哪知公孙萦心意已决,后亲自上书天子,明其坚决请辞储妃的心意,为表此意坚决,最后陈辞说若不能达其意、悯其情,则宁死不入东宫。
天子知其意不可夺,最终允其为东宫姬妾之首的良娣,并谓待太子妃薨逝满一年后,再图封妃。
太后听闻这样一个不足双十的小女儿竟这样守义遵礼,十分欣慰,成婚不过数日便亲自召见,赐予极厚。
因感于公孙萦的懿德,拔擢其父公孙懋为魏郡郡守,成一方大员。同时公孙尚亦加封公爵,公孙汲加将军称号。
太子见公孙氏又将家中女子入于东宫,当初因为禁足时恼怒公孙一族袖手旁观的怨气也就解了。且他如今处境艰难,此前屡被天子申斥,又有九江王在京虎视眈眈,也愿笼络公孙氏,因而自知从前为防备公孙氏而冷淡太子妃的事如今是不能再重蹈覆辙。虽前有卫后之怨,但退守一隅的形势,却也令他不得不先顾眼前了,于是待公孙萦自然亲厚。那公孙萦虽容貌与声名皆不及公孙太子妃,然性情豁达,能随时而化,又会揣测人心,尽力笼络太子之情,因此二人情意也极和合。
于是人人猜测,公孙家的女儿为良娣,不过是个过度,以公孙萦的出身,迟早都是太子妃,而萧家的庶女虽如今父亲得以重用,却始终是个寒门出身,能够入东宫已是令人艳羡,然而比起良娣公孙萦来说却只是个陪衬。
公孙氏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而公孙家与东宫的关系也似乎没有改变。素来与公孙家不和的司徒王昶难免心中恼恨。
他身为太子傅,在东宫危急时刻,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连太学生都发动起来进言上书,拼着与天子撕破脸地维护东宫,最终却还是比不上公孙一族送上一个女儿。
其间卓宣亦趁机拱火,道:“到底是公孙司空懂得世故人心啊,当初不费一兵一卒、明哲保身,在天子那里迎合圣心,得了天子信任。如今又借着太子妃薨逝,另送一个孙女入东宫恢复与东宫的关系。真是两面讨好、稳如泰山啊。好手段!”
王昶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面上却只眉头一挑,道:“不过是家大业大罢了,老滑头。”
卓宣微微一笑,道:“虽说公孙司空精明,但司徒如今倒也不必担忧,毕竟当初他在储君危难时袖手旁观,这根针一旦扎进去,不是那么容易拔除的。如今太子殿下娶公孙家的女儿不过是权宜之计。”
王昶目光一闪,落在卓宣脸上,道:“你如何知道是权宜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