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转眼到了九月初九那日,天公作美,晴日大放。
正是天淡云闲时候,只见木叶尽染,群山重叠,恍若华锦堆卷,消尽秋日萧瑟。若以这秋色比美人,其绚烂华灿处,比之春日温婉娇嫩还要更胜几分。
菊花盛放时节,正是登高望远之时。
皇八女永安县主又邀了几家贵女同往南雍山作登高之游,请帖是几日前就下了的,给足了各家女子们准备行头的时间。因此到了那一日,凡登游之处皆是花枝招展,丽人成群。
出游不同盛典,衣衫华丽处不若宴会时,却更可有随心所欲的发挥余地。于是众女换下了紧裹修束,尽显窈窕身姿却行动不便的曲裾深衣,皆选线条更加流畅,裁剪更为随意的襦裙,花色活泼得多。就连帷帽的形制也千姿百态,装饰多样。
永安县主更以最难得的大红底子蜀红锦团花上襦及金丝花鸟绣罗下裙为装,可谓灿若云霞、飘若流云,一时引无数男女遥侧目。
其余也有织锦马面裙的,也有吴丝细纱绣罗衣的,也有镶缀玳瑁绣丝履的……百物各自异、千姿在其中。
今日南雍山脚下游人如织,多不设屏障,即便有格外谨慎人家的女子所设屏障不过一屋大小。唯有永安县主不同常人,竟圈了几里地不令闲杂人等进入。
若说她是天子之女、皇室贵眷,格外贵重些,不欲人得见尊荣也罢了。偏她圈设所用的屏障不过三尺来高,实难隔绝内外。而那屏障皆是锦缎为地,绣以花鸟虫鱼河池山林为饰,色泽鲜艳丰富,质地名贵,反引无数人遥相指点羡慕,竟成了众目所望、众心所归。
她今日又邀了公孙、郭氏、邵氏、姜氏等几家之女并河阳乡主等宗室姊妹偕游。待诸女安歇下来,永安县主已命人生火上架烤鹿肉,又有新采的菱藕,现杀的鲤鱼各自炖了羹,更有一个西域来的胡奴当场以搏炉烤制芝麻胡饼。
“待一会鹿肉烤好了,切碎了夹了胡饼,想必比夹肉臊子别有一番风味。”永安县主大谈大笑。
一会第一波的烤鹿肉已散出烟火来,烤鹿肉的味道已浓浓浮泛在空气中。而芝麻胡饼密闭在搏炉中,也关不住缕缕芝麻胡饼飘香。
“现杀鹿肉、新烤胡饼本已难得,只不知那胡奴是公主哪里弄来的?胡人制胡饼,可谓天造地设,最是难得。”邵朱笑道。
永安县主得意洋洋:“你们不知道吧,近来边境不太平,据说有些西域商人便贩卖胡奴,甚至有抓来的戎人、狄人也都卖到关中来。这些戎胡奴婢都别有些技艺,有善歌舞的,有善养马的,还有善烹饪的。在达官贵人家里,很是抢手呢。”
郭芩听说,觉得有趣,便道:“不知公主哪里寻来的,说与我们,改日也去找一个来试试。”
永安县主且笑得散淡无心,却又略带些诧异似的:“郭六娘子难道不知道吗?你的从兄郭议郎颇有些途径,手里有些上好的胡奴呢。这几年郭议郎可是发了财呢。我这两个最得用的胡奴,就是郭议郎送的呢。”
郭芩顿时不说话了,连郭霁脸上也有些讪讪的。
永安县主的话看似无心,其实是有些刺心的。能够得到最好的胡奴,甚至从中获利,可见郭腾暗地里与不法胡商往来,贩卖胡奴是有的,这不是光彩事。且这话还透露出郭氏内部的不和,郭誉的继承人与郭象、郭图这两支几乎不相往来了。
永安县主大约是无意的,毕竟她一向我行我素,然这番话一出口,众人都沉默,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道:“哦,我明白了。令从兄外面的事又怎会告知你们两个闺中女子呢?”
然而话已出口,再百般弥合也是有了痕迹,何况对于永安县主而言,这样的解释就已经是给郭家面子了。
众人也都尴尬地笑笑,唯有公孙萦是个持重的,忙笑打岔道:“听说公主今日请了贵客来,不知是谁?什么时候到?这烤鹿肉可要好了,我可等不得了。”
永安县主知道公孙萦是为了化解尴尬,忙对着郭芩姊妹和公孙萦道:“这人和你们两家还都有姻亲呢。”
众人都忙着猜是谁,也就忘了适才的话。
正在猜着呢,忽闻屏障外马鸣之声,众人回头,只见一个锦衣少年收着缰绳送到马仆手中,又拍了拍马屁股,笑着教训那马:“叫唤什么,动不动撂蹶子,一会少不了你的草料。”
永安县主见那人来了,不由眉开眼笑:“梁公子,可把你等来了。你若再不来,这烤肉就被公孙娘子给吞了啊,我都留不住呢。”
公孙萦自然不依,便忙着辩白。别的人倒没什么反应,永安县主今日捧这个明日抬举那个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倒是郭霁一听得“梁公子”三个字,便情不自禁地回顾瞻望,却见来人果然是梁武。那梁武背着和煦晨光,踏着萋萋芳草,也不寻找屏障的出入口,却撩起袍角,跳了进来。
这时有些耀目的阳光才淡去了些,郭霁这才发觉原来梁武的目光也正好投过来,她心里便有些慌,左右看了看,却见众人谁也没察觉。
所有人都向永安县主那边瞧去,因为永安县主早已抛了平日矜贵,亲自起身相迎。
“自上月到邵家的猎场以来,许久未见,梁公子别来无恙。”永安县主迎着梁武,殷殷笑道。
见她相迎,众女却是始料未及的——永安县主虽然常常抬举人,却不曾有过这样的规格。于是众女也不得不起身,倒有一大半跟着迎上去了。
邵朱便向公孙萦悄悄道:“这梁武面子好大啊,公主竟亲自相迎。”
河阳乡主听了,转头看着她们两个,抿嘴笑道:“你们没看出来?赛马那次还不怎么样,上次在你兄长的猎场上,公主便极赏识这梁武呢。”
河阳乡主既是永安县主的从妹,又是即将与公孙家结亲的宗室女,这信息自然错不了。而她话中的“赏识”是什么意思,邵朱等人便都笑而不言。
梁武听到县主的话,调过脸来,长揖笑道:“劳公主亲自相迎,实不敢当。”
永安县主一向众星捧月,骄纵非常。她又不像别的贵女那样便有私情也当在众人面前善加掩饰,反是将今日对梁武的殷勤全都写在脸上。
宗室女中与夫君两情不偕的甚至一些丧夫寡居的,也有暗中与情郎相会的。这永安县主对梁武这样,众人别都道他二人必是有了什么秘而不宣的情事。
郭芩便悄悄对郭霁和姜六娘子道:“那不是棠棣姊姊家的小郎吗?听说是个纨绔,倒有两下子。”
姜六女公子听了只是笑,而郭霁却不知为何心里酸楚楚空落落的。她没随着众女去捧着县主迎候梁武,却只站在众人身后,隔了热闹闹地环佩乱响、云鬓轻摇的众人暗自瞧着永安县主一脸娇媚地与梁武谈笑风生。
不知永安县主俏生生说了什么,众女都笑,梁武也极敷衍周旋,脸上挂着浅浅笑容。
郭芩拉了拉郭霁,道:“你别说,这梁武生的不错,比他兄长梁左监强。”
姜六笑道:“何止不错,这梁武生的很可以了。只不过京中有个韩懿在,把别人都比得不显了。不光是这梁武,就连邵仲郎他们几个都被比下去了,京中女子个个都翘首踮脚地盼着看韩韩侯呢。还有你家九郎,虽然年少,容貌着实好。我前日去黄家,他们家里有个小女儿,才五六岁,乳名唤作阿焕的一个,听众人说起九郎的才貌来,还吵着要嫁呢。我们夫人们笑得不得了,说要不是年龄差的大了些,就给定下来亲上做亲呢。”
这阿焕乃是郭芩母家的侄女,前几日还抓着郭芩裙角叫“姑姑”呢,她说出这样话来,不禁令人莞尔。
郭芩掩口而笑:“这个我晓得,听母亲说这可不是第一次了。春天在西苑时,阿焕承欢太后膝下,也说了这样一回呢。什么跟什么啊,都差了辈儿了。”
姜六道:“那算什么差辈儿,你们只是姻亲,也不是一家子。京中这些世家,纵横交错地联姻,这样的事多着呢。哎,你们看……”
姜六努努嘴,郭氏姊妹也跟着去看,那边胡奴奉上新出锅的胡饼,永安县主却令他先奉与梁武。
她虽敢于不加掩饰地捧梁武,然到底看出众人看他们的眼神不对,也觉得不好意思,笑对众女道:“你们笑什么,梁公子是新客,我这个做东道主人的自该殷勤些。日后熟了,便和你们一样,不用我亲自招待了。”
她不说还好,这样一说,众女便更加笑起来,永安县主平日才不管什么新客不新客,她们也从不曾被这样对待过。
看着众人笑闹,梁武忙规规矩矩道:“虽公主怜下,但君臣上下有别,梁武不敢承受公主如此厚遇。”
永安县主脸色略变了变,终究笑道:“那梁公子自便。”
这边姜六含笑道:“原来男人也该如女子,生个好模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