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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三 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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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是韩懿,顾绘素早就有些猜着了。只见他施施然下车来,走到顾家车前,制止了想要下车来拜的顾绘素。

“顾女傅不必拘礼,我们相叙两句便罢。”

说罢,那韩懿竟上车来,与顾绘素对面而坐。

顾绘素不禁有些局促,虽然她平日里结交达官贵人不避男女,虽然这韩懿刚加冠,还小着她好几岁,到底是少年男女共处一车中。

韩懿也不理会,笑了笑道:“别害怕,我上车来不过是有些话不愿令人听到,绝不敢对女傅有非分之想。”

顾绘素被他说破心中顾忌,有些赧然,便道:“既有话说,该当事先通报相约,何必弄得这样?”

“女傅说的对,但我怕不等我通报相约,女傅就把一些事透露给别人了。”韩懿虽年少,却反是个从容的,似乎漫不经心似的:“我知道你怕有损令名,放心,这里除了你我的人,绝不会出现旁人,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顾绘素知道话里有话,便问:“既如此,请韩侯垂问。”

韩懿微微一笑,笑意温润如玉:“女傅今日到东宫探病,必知太子妃如何了吧。”

顾绘素点点头:“韩侯有如此问,必然也清楚状况吧。”

“太子妃的病情已经是半公开的密事了,雍都六百石以上的官吏只怕鲜有不知的。”韩懿忽话锋一转:“然而我想你必然猜到了她为何病笃至此。”

顾绘素摇摇头,否认道:“韩侯说笑了,我又不是医官……”

韩懿目光烁烁,停留在她脸上:“这种官文虚话你就不必和我说了,你上次既来与我晤言,那便是瞧得起韩某。韩某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任由你棋差一着。”

顾绘素从前就觉得这韩懿心机深沉,今日更知道他的厉害处还在于能当机立断。她一去东宫,他就知道,且猜知她要去公孙汲府上,便立即在此处堵着她。不但心机通神,更可谓动如脱兔。

“今日我去东宫的时候,太子始终陪伴太子妃身边,可谓尽心尽力、情深义重。”她沉吟道:“然而我却觉得奇怪。”

韩懿眉头一挑:“说说哪里奇怪?”

“亦步亦趋的相随虽然可说是深情厚谊,我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毫无缘由地,觉得里头透着有种说不清的奇怪。”见韩懿也点头,顾绘素似乎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直觉,又道:“而且他手中一直捏着一枚黑子。”

“哦?”韩懿听得聚精会神,听到此处忍不住质疑道:“你觉得一枚黑子能说明什么?”

“其时太子妃寝殿并无棋盘等物,他必然是在别处下了棋赶来的,可能匆忙之中连棋子都忘了放。从事先通报到入东宫时间并不算短,我进入寝殿的时候,他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为什么那么着急着要来太子妃处竟连棋子都忘记放下呢?是怎样的心情才令他在这么久的时间里,连棋子都忘记放下呢?他是不放心什么呢?”顾绘素不停地回忆当时场景,细细说道:“而且,在我入寝殿到离开寝殿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紧紧捏着那枚棋子却不自觉,必是有什么心事。当我走近太子妃床榻时,他虽掩饰的很好,脸色如常,可那种气息却藏不住……就像是……”

见顾绘素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形容,韩懿略带询问道:“有如刀兵暗伏无声?又如万物敛声气、滞呼吸?”

顾绘素只觉得他这譬喻方能形容她当初心底难以言喻的紧张窒息感,于是点点头,接着道:“而且我见太子妃从前常跟随的人都不在,随口问了一句,那小内官便回说有两个因太子妃调教格外出众,升为女官了。其他的仍在殿中侍奉,只是今日不当值罢了。我虽没有证据,却觉得奇怪。”

韩懿长叹一声:“这种事要什么证据?顾女傅都觉得奇怪,那便是毫无疑问了。”

顾绘素淡淡一笑:“不知韩侯怎么想,妾亦请指教一二。”

虽然此时情势于韩懿而言可算是万分紧急,然他却风度极佳,显得极其放松,娓娓从容:“太子妃多年未育,自然是有人不愿公孙家的女人生下嫡长子来。太子妃忽染急病,不过二三月间就一病不起,自然是她察觉了什么,有人不欲公孙家的人得知真相吧。”

顾绘素不住颔首,又道:“不愿意公孙家的女人生下子嗣自然是有的,可是形势迫人,难道就连一时也不能忍吗?忍下了,可就是万里青山。”

韩懿似笑非笑,话音更低:“难道女傅对二十年前的事全然未知?虽说忍一时可得万里青山,然而后继者的身上还能洗清母家的烙印?何况,并非人人都能有那样一份忍耐力。东宫自小被严格教诲,不得不约束自己,想必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力了吧。”

顾绘素便明白这是指当年天子以卫氏女为后,且相偕恩爱,不管是出于爱重也罢,出于权衡也罢。最终不得不以卫氏生下的嫡子为继承人,更加为了这继承人不得不做出诸多权衡和妥协,然而即便如此,也未必能够保证不在身后留下隐患。

比如天子不得不加倍重用公孙氏,比如天子为了东宫始终要抛弃除公孙氏以外的当年亲信。

而这些沉潜蛰伏的力量,是会在他百年后被彻底清洗,还是脱离控制得以暴发?无论如何,是兴还是灭,这些力量失去了他的把控,都极容易引发朝中风雨呢,改变天下格局。

还是他自己亲自动手?那么一切又将何去何从呢?

最高的权势,最重的神器,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每出一招,没落一子,无处不是无形的掣肘。

皇太子就是此中人,自知此中之苦,虽然当初他也曾忍耐,也曾与公孙太子妃有过不知几分真几分假的恻隐之念,但若并不打算与公孙氏一直共存的话,又或者他对公孙太子妃并没有他父亲对于卫皇后的深情,又怎会希望自己再重蹈覆辙?

“那么韩侯希望我如何呢?”

“韩某希望你什么都不要做。”向来风度宏雅,秉玉山之姿的韩懿面色凉冷,语气生硬无情:“不要将太子妃的病因告诉公孙汲。”

顾绘素心中一片冰冷,这韩懿的心机、手段固然惊人,但那无形中的寡情更加可怖,她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

韩某笑容讥诮:“为了公孙汲?你可别忘了,只要公孙太子妃在东宫一天,他就还是东宫的人。而你那姑母,托赖天子一日庇护,她便还能好好活一日,若以后天下有变……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会不知道?刻薄寡恩、行为荒疏!”

这个他,自是指的东宫。顾绘素倒吸一口凉气,韩懿固然冷酷无情,却一点没说错。

“你不要以为你和公孙汲那点恩情算得了什么,难道你和他会比父子兄弟、权势地位更亲?你身为女子,既碰了这权力的毒液,就不要有小儿女那一套了。”韩懿冷冷看着她,目露寒光:“唯有太子妃没了,公孙氏才能断了和东宫的瓜葛。你姑母和你的家人才可得保性命。”

顾绘素迟疑道:“公孙氏会不会再送个女子入东宫,那么我们不是白忙活了。”

韩懿睨了她一眼,不禁失笑,他凑到她耳边,轻柔地说道:“放心,有桑林中藏着的美人和孩子,还愁公孙家没办法知道?逝者既付出了生命代价,怎么可能白死?公孙家难道不知道东宫的所为意味着什么?”

顾绘素亦是善谋略的女子,心里至清明白——韩懿说的没有一丝错误,韩懿的打算也没有一丝漏洞,唯有按着韩懿的计划才能令公孙氏与东宫决裂,也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坐享其成。

然而她心里还是一阵一阵突突跳着,是不安,是恐惧,还是不忍?她慢慢地理清思路,慢慢地在心中摇摆不定,直到瞧着已经悄悄爬上天空的冷月,以及悄立在不远处的家仆们投下的长长影子,方道:“你容我想一想。”

韩懿哂笑:“好,你尽可慢慢想。”

说罢他起身,也不等仆从送来下车凳,便欲跳下车去,顾绘素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韩侯,你布置深远周密,意在何处?”

看着顾绘素灼灼的目光,韩懿笑得温和:“还能为何?不过同你姑母一样,自保罢了。”

顾绘素还想再问什么,那韩懿却已挣脱了她,倏然跳下车,随后向她一揖,便大步离开。

不过片刻那车便退出了里巷,徒留墨色长空照见空空道路,晚来秋风扫尽天地余温。

顾绘素也不迟疑,命人出了狭窄里巷,调转车头向西回了居德坊。

回到居德坊时,夜色已浓,她贴身侍奉的小侍女仍旧等在正房外,见她来了忙上前迎接。

顾绘素忽然瞥见正房廊上有几个高大男子伫立不动,虽然夜色深重,她看不清脸面,却一眼就知道那不是自己的人。她看了看两名侍女,眼含疑惑。

其中一个见她如此,难掩喜色,凑在她耳边低声:“公孙郎君来了。”

“是呀,奴婢早就说这公孙郎君到底拗不过夫人。看,这不是来了?”

顾绘素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却又故作寻常,径直入了室内。这才见灯烛氤氲下,堂上坐着的果然是公孙汲。他一如从前,正自斟自饮,仿佛是在等她,又仿佛在自家过日子般无所待。

他曾经说过,唯有在她这里,他才可抖落一身重负;唯有她,才能令他有宜室宜家之感。

然而,她却自知自己从来就不是个宜室宜家的女子。

顾绘素看着他不觉叹息,她知道公孙太子妃性命危殆、朝夕存亡,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公孙家的栋梁,他心中忧愁可想而知。念及此处,她默默上前,亲自为他斟酒。

他也不客气,就一杯一杯地饮,犹如饮水般不加推辞。

她到底忍不住了,当他再次推过杯子令她再倒酒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罢了,你这是何苦呢?”

公孙汲似乎有些醉了,也不看她,夺手将酒壶拿来,自斟一杯,举起一饮而尽:“我自苦我的,与你何干?”

“你若不是在我这里滥饮,便与我无干。”

公孙汲抬头看了她一眼,不觉失笑:“这就开始赶人了?”

顾绘素见他笑,叹了一声:“你说人前你就是最沉稳的,怎么没人处这样呢?不怕人知道了笑话?”

公孙汲伸手搂着她肩,将她按在自己怀中:“不是没人处,是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这样。”

顾绘素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声,心中的不安渐渐消退,仿佛只要在他怀中便可自成世界,再不必理会喧嚣般的松弛、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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