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隔着淡淡薄雾,郭霁也还是疑惑于马车中女子撩动织锦车帘,向外顾盼时的绝世容姿,竟莫名地有些面善。
好个倾国倾城之貌,全雍都只怕也找不出来第二个,既然觉得面善,那必然是出名的美人,可她到底是谁呢?
即便郭霁年少不谙世事,也觉得那马车的规格不小,虽外在的装饰却又没什么不同,不过比之他们所乘要轩敞许多,然里面的乘车人却定然非同凡响。
她不敢说对于雍都上流的女子皆识得,然匆匆一瞥之下的熟悉感,令她心里突地一跳着。
她也不知为什么,竟然不假思索地抛下正意气洋洋谈论闺阁见闻的众女以及也在寻姊呼妹与别家侍女交手倾谈的阿容等人,悄悄跟随那载着美人的马车走出百十步,眼见那马车沿着桑林之势开出的蜿蜒大路行去,这才察觉出不妥,怕家人担忧,就想回去找郭芩她们。
她才要转向来路,忽一阵雨飘来,众人便都调车头、挽行装,寻公子唤娘子,招呼这个,喊着那个。此处游人本密集,何况雨一下来,外围的仆从也都呼喇喇涌了进来,将原本平阔的空地挤了个水泄不通。
只这一会,雨势便大了,眼前乱遭遭人挤人,绫罗红翠车马人群蜂拥一团,直迷花了人的眼。郭霁无法,也就不急着往回走。当然也不能挨雨浇,她便寻了个空,也不管东西南北地就往林子里去,好歹树密枝繁,可遮挡一阵子凉雨。
她就那样站在桑林中,一面向外看纷乱人群,一面等情势明朗些,等着家人来找。虽然乱,人群倒是很快散去。可是适才未免太过杂乱,她家人慌乱中竟没找到她,以为她到了别处,也跟着人群不知去了哪里。凡来此处踏青的,都是雍都城内的富贵人家。许多在此皆有别院,就是没有的,也能找着地方借住,他们是不愁没处去的。因此人群散后,竟是个干干净净,只剩她孤身一人,独立桑中。
郭霁只觉得眼前忽然一空,平旷之地仍是那个平旷之地,野草芳花垂柳碧树河湖烟波仍在,但是一片空濛的雨丝风片之中却只剩一片践踏过的狼藉,人声人迹、车马财物却一星儿也没了。
收拾的倒真干净,郭霁心里嘀咕着,忍不住对着空茫茫一片平旷大地阵阵感慨。
怎么刚刚还方兴未艾的繁华热闹转眼就没了呢?一向乐于独来独往的郭霁也不禁有些害怕。
然而她又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却又有点享受这没人的空间。她家的马车也不知跑到何处去了,总之不见踪影。她起初也不着急,只管随心所欲地浮想联翩。可是后来就不行了,雨越下越大,原本茂密不透风雨的繁枝茂叶此时就显得稀疏了。只听稀稀落落的声音从头顶紧一阵慢一阵地兜头淋下来,溅了她一身水,风也不甘寂寞,一阵阵斜刺啦吹过,弥弥漫漫地吹起白色烟雾般的雨星飞沫,掠过她的衣裙,说是春天了,其实还是凉,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举目四望,再无人迹。
忽然头顶一暗,雨点似乎也小了些。她不禁抬头一望,却见头顶是一件锦衣,而撑着锦衣的高高挺拔的少年,正是梁武。
梁武也淋了雨,却还是挂着他常有的那种仿佛万事万物都漫不经心似的的笑容。
郭霁正要开口说话,梁武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他也不解释,只道:“跟我走。”
郭霁既不知他为何从天而降,也不知他要带她去哪,心里还懵着,可是听了他这句“跟我走”,竟也不问,恍恍惚惚地就跟着他走了。
梁武撑着那件锦衣走得飞快,郭霁跟了半天渐渐体力不支,心里也忽然明白起来,当即停下脚步,也不顾什么男女之别,一把拉住梁武道:“你带我去哪?”
梁武回过头来,瞧了瞧她拉住他胳膊的手,顶着满天的雨,戏谑地笑起来:“你刚才不问,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
郭霁到底是个女子,本来拉着个男子不放就够出格的,何况人家当事人还在向她发笑,心里有些怯了,便缩回手,道:“晚什么晚,我此时说不去,就是不去了。”
梁武见她说得倔强,又见雨更大了,连这树头如伞的大桑树也兜不住这密网般笼罩天地的春雨。不必风助雨势,那雨点就已经淅淅索索落在二人头上。
他不再逗她,道:“郭七娘子,你怎么就觉得我是坏人呢?我这是带你去避雨啊。”
郭霁不由私下里一瞧:“避雨处在哪里?”
梁武抹了一把雨水,侧身指着林深处,道:“就在那,有个避雨处。”
郭霁还是犹豫,却见梁武忽向她一笑,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就拉起她的手便向桑林深处奔驰起来。
作为世家贵女,郭霁不管心里愿不愿意都是要挣脱的,然而梁武握得紧,她非但挣不脱,而且身子被他拉着竟是身不由己,跟着他脚不沾地的飞跑起来。
渐渐地,郭霁也不再挣脱,同他一起飞也似地向林深处奔去,林间雾湿雨重,草上积水便随着被他们二人的脚步飞溅起来。
只见一棵棵桑树在身边向后飞驰,脚下的每一寸草野都有了生命般地与他们背道而驰。唯有吹面不寒的春风,虽然迎着吹来,仿佛与人面失之交臂似的,却又始终不离不弃。
越往里树越密,越往里人越少,雾却越发浓了,只有雨意空濛的天空、无边无际的春雨、柔弱无骨的芳草、芬芳娇艳的杂花……
此处没有士女游乐的欢声笑语,也没有人潮退去后的空旷。
所有的只是在他们二人停下脚步时,依稀矗立桑林尽头的青山。
他们两人各自弯了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喘得心口刺痛。郭霁犹甚,不禁大咳起来。
然而如此狼狈,郭霁却不知为何忽然心旷神怡起来,竟然也不恼梁武了。瞧着他因为飞跑而纀巾、鬓发散乱,衣衫尽湿、浑身狼狈的样子,不由一笑,顿有忘记世间忧愁之乐。
梁武大约是经常四处游逛的,对此处极其熟悉,竟熟门熟路地拉着她跑到山脚下,钻进一个石洞里避雨。
梁武抖了抖手中的锦袍,随后丢开了。郭霁看着那被雨浇透了的锦衣华袍狼藉不堪,再不复尊贵样子,就想原来无论是葛布粗缣还是绫罗绸缎,揉皱了、弄脏了、打湿了都是一样的不堪入人眼。
到底有些可惜,她道:“这袍子……”
梁武却浑不在意,得意洋洋道:“反正不是我的,是从董宁那小子身上扒下来的。他还不肯,说他难得有件这样好的,这小子就是小气,见了好东西恨不得供着。”
郭霁虽没见过几次那董宁,却想起他虽然衣着比之寻常百姓算好的了,却无法与梁武相比,其实他父亲董合的俸禄也不低,想必是从前日子艰难过吧,哪怕骤然富贵,却也无法与豪奢外戚高门相比。
梁武也见她只管看着个破袍子出神,便瞥了她一眼,笑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说带你避雨就是避雨。你小人之心了吧。”
郭霁有些不好意思,便露出浅浅一笑,道:“对,梁四公子是君子,这样说你可满意?”
“满意,满意。”梁武道:“那你怎么谢我?”
郭霁眉头微蹙,想了想道:“‘上林春’的美酒任你品鉴,渭北的胡饼管饱,张记的汤饼再来一碗,荣安里的鼎羹要上好的,东市的宋家水芹拌好了送到你家里,如何?”
梁武频频点头,道:“那真不错,一个月不愁没佳味可赏了。”
却不想郭霁忽然睨了他一眼,哂笑道:“梁四公子也挺好打发嘛,我以为多高贵呢。一点子饮食就满足了。”
梁武假作恼了,道:“敢情你是那忘恩负义的中山狼?刚躲过了风雨就要吃了救你的农夫?”
郭霁笑殷殷地点头:“你既知道我是中山狼,还做农夫,那不是自找的?”
“你说的还真对呢。”梁武说罢,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又道:“只是在下一事不明,想请教中山狼。”
“什么事?”
梁武忽然靠了过来,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既然你是中山狼,我是农夫。为什么适才在雨中忽然不肯跟我走了?你怕什么?”
郭霁心里一阵惶惑,不由后退,别过脸去,再不敢去看他。
梁武见她红了脸,居然也不逼问,只看了她一会子,就掉开脸去慢条斯理地欣赏洞外雨中桑林了。
郭霁见他不来问,自然也不说话,也瞧着大雨出神。她不由想起梁武的问话,她为什么不问情由地就跟着梁武走?她又为什么忽然停下来不跟他走了?她到底是因为世家女的矜持还是真的怕?
她怕吗?她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