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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六 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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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武却看起来自在得多,他回头见洞中有些干草枝叶,便将它们笼在一处,伸手从袖袋中拿出火镰来,打了半日却没打着,原来是早被雨打湿了。

他不由失笑,道:“火也打不着了,你且先忍忍。”

郭霁便“嗯”了一声,再不言语。

两个人都湿哒哒的,他的纀巾贴在鬓发上,而她原本就松散了的头发已经半散了下来,垂在耳际和颈后,比之初见时的精心梳理,竟然别有一番耐人品味的风致。

梁武从前与她相遇的几次,都只觉得她性子有趣,就想招惹她。今日却在这样狼藉的情形下,注意起她的容貌来。

郭霁的长相,不同于郭述的端庄妍丽,也不同于郭芩的娇艳妩媚。倒是和她的亲兄弟郭令颐极其相似,清俊之中却平添几分娟洁秀美。

不过她的眉眼中却也有些郭述的影子,只是不似郭述的冰雪冷淡,更多了几分温婉和暖。

但见她眉黛远山、山根秀挺,一双碧清的眼睛,不言不笑时,宛如晴空,照射人心;而言笑之时,却又宛如春风春水,温暖美好。而其秀靥小唇,肌肤吹弹得破,色若桃花,两腮的幼态尚未尽退,原是娇憨清秀那一路的美人儿,然而眼梢却偏微微上挑,平添了几分娇艳妩媚,这样一来,就不动声色地在少女的天然清纯中平添了几分动人颜色,可谓真正的美人了。

从梁武这里看过去,她微微侧着身子,向外张望,体态没有郭述的高挑,却婀娜玲珑,另是一番少年女子的怡人姿态 。

郭霁见发髻乱了,便背转身子,悄悄地用手梳理着头发,将落发松松地挽系起来。虽不似在家中的花样讲究,然这简简单单的发髻,远远看来仿佛美人堕马似的。

她今日穿着素色上襦,湖绿织绣留仙裙,虽不华丽,却十分精致,配上她的明眸皓齿,与这春色正相宜。

梁武静静瞧着她理妆,只觉她那理妆的样子平和温顺不似平常,许是他年少,未曾见过女子梳妆,竟也瞧得颇有趣味。

也许终究还是因为那如蚕细食,如梭律动的雨声格外地安抚人心,他一向躁动狂妄的性子中竟也有了些安安静静的滋味。

郭霁虽对梁武的偷瞧浑然未觉,可也很是尴尬,究竟当着一个外男的面理妆是不合礼的——虽然只是草草地略作整顿。然而总不能鬓发凌乱地示人吧,那也是失礼的。

他看得呆了,郭霁却似乎浑然没觉出他的注目一样,仔仔细细地瞧着洞外那如梭如织的雨幕,脸上荡漾出灿烂笑意,那笑容如同烛光、如同縠波般,直晕化到梁武的心海中,摇曳成融融春水。

“咦?怎么不见了?”郭霁忽然在头上摸索起来。

梁武被从片刻的沉醉中被唤醒过来,有点懵懂地瞧着她突如其来的慌乱,便问:“什么丢了?”

郭霁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十分泄气道:“是今年及笄礼的时候,父亲特意从幽州寄来的。”

梁武还是不知是什么,便试探着问:“是簪子?”

其时女子及笄,则以簪子挽系发髻,以示成年可许婚的意思。他便猜着是簪子。

郭霁点点头,想必是适才为躲雨而被他拉着飞跑的时候遗落了。

梁武细问道:“是什么样的簪子?”

郭霁摇摇头:“不过是个普通的金簪罢了,只因是及笄礼上父亲大老远送的。”

金簪之贵重,即郭家虽世代勋贵,也不会等闲视之。不过她向来不以物之贵贱为意罢了。

梁武是个不重物的,却知道簪子于她意义非常,便起身:“我去找找。”

郭霁忙制止了他:“罢了罢了,一个簪子。那么远的路,到处都是深草湿滑,上哪找去?”

梁武想了一想,便道:“可惜了那簪子,不如你告诉了我那式样,我帮你再打一支,免得你家人发现了责备你。”

郭霁经过这两次相处,知道梁武绝非表面的放浪形骸,然他这样细致周到起来,还是有些不适应,忙道:“多谢你费心,想必我家中人不会在意这样的琐事,若果真问起,我谎称为了躲雨丢了就是了。”

梁武略一思忖,也便答应着,随即转过脸来,道:“阿兕,你……”

郭霁疑惑地瞧着他,却又迟迟等不到下文,忽想起一事——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叫她阿兕了。她记得此前二人从西苑出来逛街市时,他也叫过。于是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字?”

梁武却一改适才的神情,又露出那纨绔子弟的本色来,道:“哦,这个你自然不知道,就京中各家女子的乳名小字,我十个倒知道九个。剩下那一个不是脾气不好,就是相貌丑陋,我懒得打听。”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郭霁不由怔住。

此时女子之名,也并非秘而不宣,及笄时取的字并不避人。但这小字却并不大加外传,只在家族内称呼。如若是亲戚家的女子,男子们偶或耳闻其小字也是有的,往来之间难免听人说起,尤其是自小就认识的,毕竟及笄之前家中长辈都只称呼小字。

可是若非亲戚,怎么可能知道?郭家和梁家从前的往来很少,最近结姻亲还是梁略和郭述。何况他居然说,十家倒知道九家,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梁武笑嘻嘻道:“我说了你不可告诉别人。”

“你说,我不告诉人。”郭霁也有点兴兴头头起来。

梁武不禁哈哈大笑:“原来——你也这样!”

“少顾左右而言他,快说,再卖关子我也不听了。”

梁武止了笑,得意道:“还不是我和董宁、孟良他们几个闲极无聊,比赛打听京中贵女的小字,看谁打听得多,败了的要轮流做东,请胜了的吃遍雍都。别说你了,就是那些公主们我们都打听出来了。啊呀,那一个月我几乎不曾撑死。”

听梁武那志得意满的话,郭霁便知道是他赢了,撇了撇嘴道:“真是无聊,果真惫懒。我只是好奇你们怎么打听出来的?”

梁武却摇着头道:“那不能告诉你,这可是机密。”

“什么机密!就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无聊至极!”

说罢,她仰起脸来再不理人,梁武却只笑吟吟地看着她。

许多年后的梁武,成就了举世瞩目的宏图霸业,又在即将到达他人生的巅峰的那一刻轰然倒下。

那时候的他迷于声色权力,大概早忘了自己也曾经是一个懵懂迷茫的少年,也曾在细雨淅沥的春天里相遇过一个妙龄少女。

当他走过生离死别、曲折颠簸,忘了来时路的时候……

当他迷失在赫赫扬扬的权力最顶峰,沉浸在虚妄喧嚣的声色中的时候……

当他年过花甲,却在如日中天的声势显赫中,死在一个菊花怒放的秋天时……

当他在人生的最后一程里,望见夕日影照中,一道残阳却恍如春光弥漫时……

当他已不是他,而她也偏居远方、早非昔日容颜时……

他听得到刀锋兵刃的刺耳声音,听得到近在眼前的喧哗呼抢声,听得到远处士兵行伍声势震天的集结呐喊声……

可是在一片纷纷扰乱如麻中,他也依稀看到一片碧绿的桑林、一个十七岁的翩翩少年,一个年方及笄的真纯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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