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日日流连市井,常能得世间诸般乐趣对吗?”郭霁问。
“那是自然。”梁武答道。
“你就是因为这个常常逃离太学的吗?”
“也不是,实在是看不惯那些无聊的世家子们。在城中太学固然看不惯,到了渭北学宫还是一个样。”
“那你可曾想过将来该如何?”
“还能如何?”梁武耸了耸肩膀,很有些放浪形骸似的:“反正就这么有一时乐一时,大不了雍都混不下去了就回云中去,也缺不了吃缺不了喝的。”
“那你没想过你们梁家总要男子撑门立户、光耀门楣才是呀。”
“反正家里那么多兄弟,也不差我这一个。我阿兄就不用说了,不但我父亲倚重他,就连母亲都常常要说‘我样样不差什么,怎么你就样样比不上仲郎呢’。就是我那个一母同胞的亲弟,还有几个庶兄弟也比我上进。”
郭霁听了不禁默然,她家中兄弟中除了郭述的庶兄郭腾外,是个个都愿建功立业。就算是同样不乐意去太学的郭令颐,也并非不学无术,他不过才十三岁就已经精通经史。他之所以不愿去太学,并不是看不惯,也不是不愿受拘管,实在是因为这些年的太学已经今非昔比,其实早就学不到什么东西了。许多有门路的子弟,都不过是去太学点个卯,他们真正师从的是朝中素有威望而又手握察举权力的三公九卿们。便是地方郡县的儒生,也只以媚附地方长官来博得个举荐机会。
放眼雍都,就是其他人家的子侄,无论贤愚,也都没有不愿早日入仕途博功名的。像梁武这样的,还真少见。
少见的倒不是他那副懒散的纨绔样,豪门子弟中固然有以家族兴盛为己任的,更不缺百无一用、为非作歹的惫懒膏梁,甚至有些仗着家中势力横行乡里、鱼肉弱小、作奸犯科的。
梁武其实和他们也截然不同,他是不一样的,既不同于她曾经见过的栋梁大器们,也不同于真正的豪横子弟。可是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一时又想不出。
郭霁心思联翩,梁武却浑然不觉,兴致满满的看了会角抵戏,后来又说没意思,说要请她去此间肴馔醇酒滋味最佳的食肆中大吃了一顿。
“若论酒,还是城中东市上林春的最好,可是肴馔却要数西市姚家的汤饼、徐氏的醋芹。但是要说胡饼,若论滋味醇厚地道,唯有胡商云集的庆义坊数第一。不过要说玩嘛,城中自然是延庆坊,城外就数渭北了。”
郭霁心思一动,似若无意地问道:“延庆坊是做什么的?”
梁武一边吃着满满夹着肉臊子、一咬一口肉油的胡饼,一边道:“这你都不知道,是乐户所居啊。”
郭霁低着头,舀了一匙肉羹,低声道:“乐户不是为宫中的宴饮奏乐的歌舞伎吗?他们所居会有什么可玩的?”
梁武怔了一怔,忽想起她是个未出闺阁的女子,便道:“你一个闺中贵女,问这个干嘛?”
“问问怎么了?你不知道就明说,何必这样推脱?”郭霁其实从他的话中也隐隐觉得大概是有些不好的,然此时却又故作自然,既是要激他,也是生怕他笑话她打听这个。
梁武本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便道:“你若是真心求教,可别用什么‘激将’那一套。老老实实地问,我自然知无不言。”
郭霁垂着的目光向他脸上一飘,声如蚊蚋:“知无不言是你的事情,我并没激将。”
梁武先是笑,笑够了才道:“我以为你们这些良家贵女总是非礼勿听,没想到也和我们男的差不多嘛。”
郭霁恼了,道:“不说就算了,怎么还戏弄人呢?难道就许你们胡作非为,不许我们广博见闻了?”
这算哪门子广博见闻,然而梁武只在心里腹诽罢了,脸上却一片和悦,瞧了瞧四周,低声道:“那些乐户,为了日子好过些,男的就结交权贵。女的嘛,凡是有些姿色的都有相好的。而且姿色上乘的,不乏朝中高官往来。”
郭霁顿时不说话了,忙搛了一片烤肉认真吃起来。
谁知梁武却益发说上了瘾,饶有兴趣地说个没完:“其实就良家贵女们今日看见韩懿那份痴迷样子,比起延庆坊的根本不算什么。我听说有次韩懿去延庆坊有应酬之事,被延庆坊的乐伎甚至还有杂住在里面的良家民女给堵住了,外衫都被扯了去。还有几个拉着他袖子不放,他挣扎着要走,竟被撕烂了衣袖。到底是跟着他的家奴好身手,硬是挤了进去,才把他捞出来。”
郭霁便压低声音问道:“像韩侯那样的,也在庆义坊有……有……相好的女子?”
梁武摇头道:“我觉得没有,韩懿那人虽风流,却挑剔。再说他那样的,女人恨不得往身上贴,他什么样的得不到?若是听曲观舞的,家中自然蓄养私伎,虽然比不上宫廷乐伎那样技艺高超,可说到底也不差,他还真犯不上。只是认得几个出名的乐伎,方便与权贵公子们结交恐怕是有的。”
郭霁犹豫了一会,才道:“那你去过吗?”
梁武正端起碗来饮肉羹,差点被她这话给呛到,随即把目光往她脸上一溜,本想借了这机会使劲地嘲笑她一番的,却见她被看得有些羞涩,便咽下了一肚子打趣的话,忙着自我表白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了,韩懿都看不上的,我能稀罕?”
郭霁听了心里却莫名的舒畅,笑道:“梁武,你为什么总是和韩侯比啊?你不怕惨败伤心吗?”
梁武道:“我偏要和他比,也未必就人人都欢喜他那样的。”
郭霁被他气笑了:“未必人人都欢喜他,难道会欢喜你?”
梁武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至少,你就知道某人未必喜欢他那样的,不是吗?”
梁武虽没点明“某人”谓谁,郭霁却心领神会,随口接了一句:“你又不是某人,怎么就知道不欢喜他那样的呢。”
梁武眯眼笑,一副笃定的神气,道:“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二人你来我往,竟如庄子与惠子于壕上之辩。如此竟觉言谈大合,吃得也更尽兴。
郭霁忽想起一事:“咱们出来这么久,不会被察觉吧。”
“放心,还早呢。”梁武胸有成竹道:“他们又要演武,一会还要歌舞,我们吃完了再逛会,他们才到飧时呢。”
郭霁这才放了心,踏踏实实地吃了一顿饱饭。那梁武果真在飧时之前带着他混进了西苑。
原来他竟和中尉手下的那帮将吏是很熟的,他们不过象征性地问了几句,就一口一个“梁四公子”的,和梁武开了两句玩笑,随后就将他们放进去了。
那时候的梁武虽仍是有几分纨绔,却忽然变得深谙人心似的,将负责守卫的中尉卫士们捧得乐滋滋的。
若是郎卫和卫尉,他这样做不出奇。可是今日在西苑,守西苑宫门的却是执金吾手下的中尉。
如今的中尉已经不比从前,地位下降不少,沦为了帝王出行的外围仪仗——连近天子身的近卫仪仗都被郎卫取代。
曾经的中尉,巡檄京都、掌控武库、统帅禁军北军五校,是与负责守宫门的卫尉以及殿中值宿的郎卫分庭抗礼的一支力量。如今北军五校直接隶属天子,平日由北军中候来代为监军,中尉的掌军之权自然没有了。而巡檄京城的职责,却被弱化为只由执金吾率领被排挤在郎卫和卫尉之外的二百人来执行,不过装装样子罢了。倒是武库仍旧由中尉属下的武库令掌管,算是唯一的实权了。
中尉的掌官虽然仍是品秩上能与九卿相比拟的两千石大员,其实是个闲差罢了。所辖的几个京辅都尉和武库令等也都是些不得意的。就更别提手底下那二百多个低等卫士了。
像梁家这等在郎卫和卫尉都有高等掌官的人家大约是不屑于同他们结交的,但梁武竟能与之打成一片,到底令郭霁有些刮目相看了。
二人回来时,众人正纷纷到进食用餐的殿堂中赶去。
郭霁自然悄悄换回了梁武命人帮着烘干的女服,又简单地挽起了发髻,这才向北苑“明华堂”行去——此时女眷早已移步明华堂,而男子皆去了“凌云阁”,各自都边赏歌舞边等着用飧食。
她已到明华堂门前了,却闻梁武在身后道:“等霁娘子何时有闲暇,我定请你游遍雍都和渭北,带你尝遍雍都佳肴。”
郭霁不由驻足回望,笑容灿烂:“好啊。”
说罢便转身疾步,瞬间进了明华堂,再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