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绾在旁挂心着白晓去处,见众人磨磨蹭蹭说了一席话,已把他急得不行。眼看就要说完,银锦又出来搅合一句,他便益发焦躁起来,截口抢道:“一枚石子,有何相干?他要,给他便是。咱赶紧寻路救人要紧!”
伏廷只得拿个帕巾,将香石包覆住,递了出去。
银锦将珠石纳在袖中,心中甚是悦意。他生来寡情薄事,更不善察言观行,刚才卢绾一番话,帮他讨了这枚石子,他便一径认定对方是尽心相帮,竟对卢绾又添三四分青睐之意。卢绾却浑然不知,只向伏廷问:“如今怎知白晓何在?”伏廷道:“你别要着急,那迷障阵既然设在此处,白晓自然也该囚在这里。”
白眠皱眉道:“我被困在这里时,曾多次找寻出处,该搜的地方我都搜寻过了,不曾见有藏人地。”伏廷摇头说:“你寻不见,未必没有。何不再试试那‘觅不见’?”
话如此说,他已走向那楠木大柱,闭目在“危崖千窟图”上摸寻,寻得半天,忽道声:“有了。”指下用力一按,闻得极细微的机括落下动响。
伏廷急收手,退后两步,抬头往天顶一望。只见殿宇梁顶缓缓旋动,兼有铁链“哗喇喇”轧然之声,脚下地砖微微而震,就觉一股冷风从四处地缝里钻出,轰然一响,犹如山崩地裂,那堂中柱竟猛然沉入了地底,剩得柱基在那,似偌大一口深井。
众人见有这样一个所在,瞠目大惊,急上前看。
只见井壁之内,围筑砖石,了望深不见底。
卢绾抬手在井口一探风息,立道:“这暗道来风,下面应该有一片空虚地。我下去瞧瞧。”手扶笼口,一纵身,翻将过去,顺着井道直坠而下。一身玄衣犹如飞蝠,在黝黑中浸没不见。
众人等了片刻,闻得卢绾声音自井下传回:“有路。”
银锦立道:“既然有路,便看看去。”腾身跃过井台,直落而下。白眠见状,急也跟上。伏廷见白眠去了,忙不迭随其后。李镜却是最后一个下去。
且说这井下立身的地方,是一个六七丈宽的石台。石台有八角,各角悬着一条两抱粗的铜索,另一头则钉在岩壁上。
众人走到台边一看,才知道这石台是凌空悬吊在一个巨大的天坑之中。
坑下阴雾弥漫,深不见底;八面坑壁,全是石窟。那石窟密密麻麻,覆满岩壁,犹如虫洞密匝;石窟外沿,又建着交错盘迂的悬空石廊,纵横交错,好似根蔓蟠结。
远远一观,真真似入了蜂房蚁巢。
众人未料得下头是这样一个景象,正觉骇目惊心。突然之间,猛听见哄咙一声,那井口竟自合上了!
卢绾闻声一震,回头见众人都皆在列中,更是大惊。他不暇细问,提剑施展功夫,便沿井壁直上回井口,拿青锋剑鞘往盖口一撬,果然一丝楞缝也无,犹如浇注而成的。
卢绾低骂一声,恨道:“坏了,你们不该都下来的。”李镜闭目合睛,将风息一嗅,扬声叫道:“不忙的,这下头该有出路。”卢绾落身而下,望他问:“怎么说?”
李镜不疾不徐道:“此处风息夹有水氛。若这水氛是山内地水、暗水淤渟所生,必定混秽幽冷;但这气味却濡润鲜净,定是方才我那一场时雨所致。既然这里能嗅到雨气,下头就必定有路通达山外。”
他此话说来,卢绾才心中稍定。
却又听得伏廷在旁边,遥遥指着坑壁上的洞窟悬廊说:“若然有路,走出去是不难的。但我看此地形景,廊、柱、室、游墙和圜墙俱有,似是个‘小转神机阵’,若白晓囚在这万千石窟中,要找寻却也不易。”
银锦素日专为东唐君司探阵之职,虽不通阵法,却略知得一些。
他闻伏廷此言,便笑道:“若是小转神机,那便容易。神机阵的营造法式最是严明,讲究机括环轴相扣,只要阵形动转开来,人在阵外,就可逐一查勘它的运转常律,解破阵数。我替你下去触机问路,你在此处看阵!”
一鞭甩出,勾住东面的一处石廊檐角,往前一纵,身随鞭一荡,衣衫猎猎,已飞入对面石廊之中。他回头指伏廷叫喝:“你可瞧好啊,回来我还要问你阵数呢!”
李镜刚才迷障阵中,与银锦照应甚多,今见他独身闯去,甚不放心,便说:“他一人恐照应不暇,我还跟他看看去罢。”倒提宝剑,也掠身而下。
银锦在那头闻得驭风之响,回首一望,见是李镜跟来,竟略站住等了他一等。
二人似有默契,也不作二话,沿着悬空石廊,自东望北而去。
廊道迂回曲折,七转八回;人于其中行走,犹如入了肚肠。欲要投北而行,游墙一动,竟已往南去;阶梯明是往下,待走到尽时,不知道如何却又到了上层;若想取巧,跨廊跃层而过,拐转两处,便见圜墙封住去路,只能回头;这回头一走,竟又复回到东面的石廊中来。二人向廊外一张,还能与石台上卢绾、伏廷等人对目而望,大约都走出三四里路了,竟似半步未曾挪过。
李镜二人无计奈何,只得转向南走。
所行所见,却与先前如出一辙。
且这天坑上所开洞窟,也甚是诡异。有的石门封闭,门上刻一幅“枰局神机图”,满覆蛛丝,好似经年未开;有的则门洞大敞,里面是三步来宽的一个石室,空荡荡,无一件装摆,地面上有砖刊刻,也是“枰局神机图”。
这神机图的画面,还各不相同,或是尺蚓降龙,或是悬池困鲤,或是游丝缚虎,或是萤蛾扑火……不一而足。
李镜越看越觉心惊,一股寒意从尾脊直上头顶。
他暗暗想道:“这石窟与那楠木柱上的‘空崖千窟图’甚是相似,此处到底是个甚么所在?”
正想着,忽闻银锦无聊赖地道了一句:“此阵真真无半点意趣。”李镜看他一眼,问道:“你还懂甚么意趣不意趣么?”
银锦轻轻一笑,游手往四处指点,说:“就算不懂,东西看在眼里,赏心不赏心还是知道的。这里尽是一堆破石烂墙,又有何意趣?不及湖府的红霞阵之万一。”
李镜道:“东唐湖是灵粹福地,自然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顿了一顿,心里不知想着甚么,信口又淡淡续了一句:“只可惜东唐湖那样的福地,却毓不出你这样的金鳞、银鳞。”
银锦忽惊愕地“咦”了声,侧目看着李镜,讶异道:“小太子,你是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
这话把李镜说得一头是雾,不解问:“甚么知情不知情?”银锦道:“东唐湖不出金鳞、银鳞,全因小太子所致。难道小太子自己不知?”
李镜一听,这好大一件事照头扣下,被激得怒道:“胡说八道!这干我何事?”
银锦道:“怎么不干你事?东唐湖乃陆洲水湖,水湖留养海龙,此地钟灵之气会受龙息所慑,害损湖泽灵休。小太子留个一两百年倒也罢了,却在东唐湖整整住了五百年,这金鳞、银鳞岂还能出?”
李镜惊闻此言,如着了雷打,想道:“怎么会有这事?”
他心中震惶,旧事却不由翻涌而出。其中一件,却是他在东唐府住下百来年时。
他曾无意中听及大哥与东唐君二人私谈,大约是说何年何月,须将他接走,送往文庭湖住去,这东唐湖只怕不能留了。
那时李镜听来,以为东唐君将他留养在府中,全赖大哥拿情面苦说;以为东唐君明面上待他好,却不是全心乐意接纳,时日一久生了嫌厌,才让大哥前来将人接回。为此还与东唐君闹过一场。后来二人将话讲开,和了好,文庭湖那事,才揭过不提。
如今才知道,要接他去文庭湖的因由,是与损败湖泽灵休这事相关,只是东唐君从未跟他提过。李镜想起自己与东唐君言笑时,曾嘲说他这湖泽,连尾银鳞也不出,到底不及柳复的文庭湖。那时东唐君只含笑回了一句:“想来是我孤旷无缘,不说也罢啦。”
这话忽然似灌了铅似的,沉甸甸坠在李镜心头。
银锦瞧见李镜情态,以为他为东唐湖的灵休挂心,便伸手往李镜肩上轻轻一拍,昂然笑道:“小太子不必犯愁。湖君得了我,这东唐湖即便毓不出金鳞、银鳞,也没甚要紧的。”李镜捩眼向银锦一瞅,神色甚是复杂,竟不知该接甚么话来。
正就此时,二人已拐进一个石廊里头。
恰这石廊是条断头路,尽处有一个石室。那石室与别的不同,虽上了一堵双扇青石门,却只虚掩着,门上有一对兽面衔环。别的掩门石室,其兽面衔环都是铜旧留绿,似好久不曾开过,这扇门的却铮亮簇新,与粗砺石面极不相称。
那石门上也刻凿着一幅枰局神机图,乃是“箭射青狼”。
李镜心中突然警醒,忙抖开剑来,向银锦道:“此处只怕有机阵。我来探门,你来防遏。”银锦听其使令,忙将头一点,执鞭作严防起势式,护在李镜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