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绾出了主殿,施展身法,一路飞掠腾挪,直望正南殿赶去。到得南殿前庭,稳身落地。他四下一张,见无异样,便两步跃上廊庑台阶,将殿门上下一看。
那门扇虚扣着,隐约见里面红柱青砖,是偌大一个空洞殿堂。卢绾便一手提住青锋剑鞘,斜身将门点开半扇,滑步而入。不料左脚迈进门,迎面一股风息吹来,眼前一花,竟到了一处水廊拐角之下。
他“咦”了一声,正自惊奇,便闻得身旁一声叫喝:“银锦当心!”
尚还不及弄清事况,卢绾已感厉风似刀,银光在眼前一闪!卢绾哪里顾得?胡乱扯剑一挡,好险格住。一瞥眼间,竟见是李镜和银锦二人来,心下大喜,忙道:“住着!是我——”一语未竟,银锦手中短刀陡长一丈,化作了银鞭,“唿”地划开一个周弧,似毒龙般飞打他背后。卢绾将身一旋,罡气裹剑,反手挑开,叫道:“我特来请二位回去,怎么就跟我动手?”
银锦怒笑道:“好妖物,你有大本事请得动我?那便请来!”银鞭疾甩,舞得重影叠光,白辉照眼。
卢绾不知二人经历,见银锦蛮横动武,心中益发来气,一行防挡,一行想道:“太也欺负人了,我横竖先教你吃一亏再说!”与之急交数合,趁躲转之时,自背后故意卖一破绽。
银锦一向好强,难免急利,见卢绾漏空,果然发鞭直取。卢绾早有判数在心头,一回手把鞭梢擒个正着,洪喝一声:“可拿住你了!”
银锦拽定鞭首,冷笑道:“那你可拿稳当。”斜身飞脚,直踢他面门。
卢绾心中暗骂一声,将鞭急抛,反手攫住银锦足胫,攒力一捥,又振臂便往外一荡!银锦抽足不及,哪镇得住身形?身体被带得腾空一翻,抛飞出去,轰然一声,重重撞在廊柱下。卢绾见出手略重了些,心猛然一提,两步上前要扶,口上说:“小公子,承让。”
他弯下身,伸手去扳银锦肩膀,要视他伤情。手将及之际,忽闻背后一声清喝:“着!”便见李镜的银水剑软做一段白练,飞缚住他手臂,心中惊叱:“糟了,困蟒噬虎。”想来已迟,李镜拽定白练一头,往回一拽,白练骤化银刃,往回倒捲。一霎之间,带得手臂血肉翻离,把卢绾痛得低吼一声,急退开去。
李镜臂腕一振,白练又抖作长剑,刷地挥出,直取卢绾腹中。
卢绾见来势凶猛,料想这两人必被这迷障阵的幻象所惑,点足掠开,叫道:“住着!你们怎么回事?我是卢绾!”李镜见他先伤银锦,早认是敌来,哪听他诸多废话?喝道:“管你是谁?看剑来!”
声如霜刀,剑亦刺到。卢绾解说不清,手臂又着了伤,虽说是在幻境之内,却也剧痛难当,紧斗片刻,眼看要吃不住了。正就此时,另一边檐廊下忽追出一人来,身貌形容,竟与自己一星不差,扎实吓得一惊。
李镜见了,亦是面色陡变,严声问眼前人:“你是真是假?”
卢绾见来人身貌形容,与自己如出一辙,已明白二人为何备防,急忙解释:“我自然是真的!小太子,伏廷已参破那锦囊机要,欲解破此阵,需得你授手施为,我才急急找寻你来。你快跟我走。”
李镜哪里肯轻信,疾言厉色道:“你道明详情,我去与不去,自有定夺!”卢绾道:“三言两语,只怕分说不清。如此这般,还请七太子游神布施一场霖雨,一切自有分晓。”
李镜攒眉道:“天海雨数布置,规度严明,向有定法:霖雨施布,少三日不许收。灵修山是都江源起之地,若擅施霖雨,天水连绵,下游有衍涝之险。我且只布一刻时雨,你看可行不行?”
卢绾忙道:“怎么不行?我来将人遏住,有劳小太子施为便是!”说话之间,霍然回身,直望那假卢绾攻去。
那妖物撞上了正主,心知瞒骗不下,将袖一震,瞬化伏廷身貌。他手上寸铁皆无,见卢绾袭来,非但不迎,反连连摇手后退,惶然叫道:“卢绾,是我!”
卢绾早知了此阵奥要,见它化了伏廷形容,作假作状,哪里肯顾惜?当胸一鞘挫去。那妖物见他甚不容情,侧身一闪,趁得卢绾身临切近,身一软,竟往他怀里倒去。卢绾见状,待要后撤,那身骨已软软撞入怀中。
就此瞬间,眼前白光倏闪,物景飞移。卢绾一腔心念霎时空茫,已置身一片深林之中,只感怀中溻湿,鼻畔闻得血息浓重,一个声音气若游丝,在他耳边响道:“卢绾……你……不用顾我啦……”
卢绾如着了雷轰,倏地低头,就见怀中抱着白晓,血污满襟,脸庞雪白,好似冰雪将消。卢绾心目欲裂,痛切肺腑。
白晓阖目伏在他肩头,微声道:“我不能再带累你啦……你……你待我很好……”
一句话,把卢绾说得心头发颤,连连拥着他道:“我自然待你好。我以后还有待你更好的时候。”白晓道:“你不要走……我怕……”卢绾紧了紧怀抱,手抚着他肩背道:“我不走,我带你见玉宇天君去,他定有法子将你救住。不怕,不怕……我不走……”一行说着,自己却怕得浑身直战。
李镜从远见看来,见卢绾情状失迷,心知不妙,待要振剑救上,银锦从后把他一拽,叫道:“小太子,你快施雨来,我救醒他去!”言讫,点足飞身,驭风急掠上前,长鞭一抖,直打卢绾那怀中人。
那妖物见打,心知禁不住,身化虚雾,倏然消散。银锦也省得追,回头见卢绾仍直身跪在那儿,双手虚抱,说着一番昏话,神情甚是凄切惶然,正不知历经何种景象呢。
且说这银锦性子,不仅十分记恩,也是万分记仇,想到自己刚受卢绾一挫,不由怒从心头起,他上前一把揪住人襟口,竟照面一大耳光扇将下去!卢绾被他打得面首一震,直愣愣回过神来,痛得手扶脸颊,额角突突乱跳。见银锦一张脸就在跟前,方知自己受那幻象蛊惑,嘶声叫声:“你……是你!”
银锦冷哼一声:“是我怎的?”
正说时,李镜已将施水程量、始止时刻,计数已定。他扬声提说二人道:“二位,看雨来!”便自口中含辞,右手倒提银剑,左腕一转,指捻一撮白光轻掸而出。
飞光急赴天际。那天边晴阳下,忽而电光一闪,少顷便彤云密聚,雷訇阵阵,刷然大雨倾盆而下!三人在水廊中观望,见雨势之大,直打得湖面縠皱,檐瓦山响,蕤蕤草树枝叶委垂,累累白珠零碎抛溅,四周隐隐有香气透出,夹着草树野泥之息。
那雨声隆重,似贴耳鸣鼓,一声声犹如山陷。
李镜扬声向卢绾叫问:“今时雨水已到,有甚计较?”卢绾忽指水廊前方,道:“七太子请看。”
李镜举目一望,眼前万象,倏然飞散!他定神四顾,此身已不在那水廊之中,而是立在一段殿墙之后。
原来李镜来时,暗随卢绾他们入殿。他本想匿在殿后俟机行事,不料众人开阵救白眠时,那迷障把他同带入那幻阵之中。及至降雨,李镜都不知之前历见,乃迷障阵中幻象,一时惊想道:“怎会如此?”便急从殿后转出。
只见卢绾等四人趺坐在地,心神恰归元身,各自醒转过来。
伏廷扶身而起,见李镜走出,四处香雾盘萦,檐角滴水,正是顿雨恰停时,大喜叫道:“此法果然可行,真真全赖七太子一场好雨了!”
李镜、银锦俱各不明所以,因问何故。伏廷便将如何参破迷障、又悟出那“觅不见”阵门等因由,与二人说来。银锦听罢,把手中锦囊轻轻一攥,沉吟道:“原是如此,无怪湖君令我入山之后,皂囊不得离手,防的却是这一层。”
伏廷道:“虽破此迷障,还得找出那‘承香’出来毁掉,免除后患才好。”便自行入云升主殿内,去寻那“承香”所在。
这云升殿内装潢,与阵中所见甚有不同。
除了正堂立着“空崖千窟图”的楠木柱外,北墙下,又设了锦榻素案、香炉枕屏等诸多雅物,榻前还有一青铜镂花火笼。笼内火色金烂,烧的并非寻常炭火,乃是经久不灭的焰山火石。
伏廷在屋中细嗅,循着香味找寻,果然在一博山炉底下,摸出了一颗指头大的珠石。
那石莹亮剔透,犹如冰粒,内有一抹绿烟袅袅飘动,被伏廷用手温一捂,绿烟顿散,香味立马消淡了下去。伏廷道:“果然,这就是那殿中‘承香’的来源了。我们阵中所见人物,都是这‘天芳惊霰石’的物魂所化。”
李镜道:“怎么会呢?死物虽可修化人形、灵魄,但多是没甚慧识的,就跟那水德星君庙的莲灯童子一样。刚才阵中所见妖物,甚是聪慧伶俐,不似一般物魂。”
伏廷道:“这‘天芳惊霰石’有些不同,要助其化形,需设迷障阵,让它通读过万千心念,方能盘养成形。这样的物灵,自然要比一般的聪慧些。为此,行家里还有赋它们名号的,唤作‘香璋童子’。只是养这香璋童子的人,多是留来自用的,极少示于人前。”
李镜心中一奇,追问:“自用?如何自用?”
伏廷讪讪一笑,说道:“就是养来玩儿的。将这化形的‘香璋童子’,复投在迷障阵里,能成自己心念之事,能朝暮见到自己心念之人。试问这世间,谁不喜欢遂心如意呢?我学阵多年,也是头一回见识了。”
白眠常混迹三教九流之地,一听是“留来自用”,心知是些歪道邪路的玩物,再听伏廷那一句“见识”,立即厉声呵责:“这种妖邪之物,你有甚么好见识?”
把那伏廷镇唬得,再不敢则声。
李镜接道:“如此说来,此物的确不端不正,可见这迷障阵也陷过不少人,不然,何来的万千心念盘养出这‘香璋童子’?”伏廷手捧那天芳惊霰石说:“七太子说得很是,此物与其留着害人,不如毁去。”便要运法将它震碎。
银锦忽一把拿住伏廷手腕,说:“与其毁去,不如给了我。”
伏廷诧异地瞧着他,神色惊惧,连连摆手摇头道:“莫不是小公子想养?不可,不可!这‘香璋童子’寻常人可养不得。它最好读人心念,若独自盘养,极易被其蛊惑,继而生出心魔来。”
银锦不耐道:“谁得空养甚么桶子、盘子?我是看这石珠好看,毁去可惜,要回去点池用。”
伏廷不知他爱收些奇奇怪怪的石头、珠子,攒在池中赏看。一时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