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
又是一年冬天来临,寒风凄凄。
一簇簇青翠茂密的细竹在寒风中萧萧作响,这些细竹有四五米高。无论天气多么寒冷,竹子都是苍翠的。
“岁寒三友”中,江明桢最喜欢的,就是竹子。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有蔚者竹,其叶沃若。有美斯石,浑坚以朴。朴故无伪,沃其有仪。淩厉岁寒,确乎匪移。君子象之,因物验己。虚中劲节,抱一终始。
《诗经》中有一篇《国风·卫风·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竹子即君子。
江明桢站在竹下,围着林尚川的那条浅绿色的围巾,仿佛他就在身边。
昨天晚上,母亲给她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里对母亲的态度不好,说了一些重话,现在有些后悔了。但她知道,她只会后悔这一会儿,因为她没有说错。
母亲说,江建国病重,在县医院住院,让她请假回去看看。
“他病重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空。妈,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求你能不能活得像个人?他就是死了,跟你也没有关系。”她冷冷地说道,就这样挂了电话。
路过的同学们会奇怪地看着江明桢,这么冷的天气,这个同学一直盯着竹子做什么。她也注意到了别人都在看她,她讨厌这种感觉,匆匆离开了。
她给李言旌打了电话,好久没有她的消息了。电话中得知李言旌回家了,正在县医院照顾住院的爸爸和小妹妹。
白末镇这是怎么了?江明桢心中不安,但也只是不安。打完电话,她就去上课了。
李言旌也不知道白末镇怎么了,她接到李建科的电话就请假回来了。回来才知道,不止白末镇,就连县城里,人们都在疯狂抢药,囤药。什么感冒药、板蓝根、黄连素、醋之类的,都抢完了。
李建科后知后觉,什么都没有抢到。幸好家里以前买的感冒药还剩下点儿。
县上疾控中心公布说,这是流行性感冒,不要惊慌,不要胡乱吃药。
可是从县城到周边城镇,短短几天时间,大片大片的人都感冒了,而且老人小孩都伴着高烧不退、咳嗽,等送到医院,医生说已经是肺炎了。
疾控中心又说,这是禽流感,传染性非常强,居民都不要出门。有传染病,人人都怕,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可大家都没有想到,这个禽流感还会死人。
白末镇最德高望重的老爷子,参加过抗日战争,今年91岁了。头一天晚上突然发烧39℃,第二天中午就去世了,家人说他是传染上了禽流感。
紧接着是老爷子的小玄孙,才刚满月,就高烧40℃,儿子、孙子辈也有六个人开始发烧。
镇上一户人家的老人,外号老丙,今年59岁,发烧了三天,吃药不管用,儿子儿媳为了省钱,没送医院,第四天就去世了。
还有一户人家的老人,爱下棋,别人都叫他“棋司令”,今年68岁了。白天还在街上和别人下棋,晚上就高烧,家里人送到医院,结果死在了医院。
除了老人,镇上的青壮年也是感冒发烧的,咳个不停。以前听到别人说,谁因为感冒死了,都当个骂人的话,意思是骂他这么不中用,连个感冒都扛不住。现在大家都慌了,有病没病,板蓝根、感冒药都吃着预防起来了。
一些讲迷信的老人,见人就说是老天爷来收人了。他们到附近的庙里求来神符神药,把神符烧成灰,化在水里,给家里人服下。
好像不是人病了,而是这个环境病了。一夜之间,大家谈论最多的,就是打听谁家办丧事,谁家又死人了。
首先是老爷子家,虽是丧事,但子孙们当喜事办了。
大儿子说,老爷子91岁了,已经高寿了,子孙满堂,玄孙都得了。活着的时候,儿孙都孝顺,享福了,走的时候也突然,没有受什么罪,算是寿终正寝了!
他们家的丧事没有一个人哭,而且子孙们脸上都是挂着笑的。镇上的人都熟悉,来就是吃个流水席,边吃边咳嗽,吃完了就走了。
远一点的亲戚们来主要是闲话家常,借着这件事增进亲戚间的感情。在市里工作的儿子一进门,就是忙着人情礼节,都没有时间看一眼老爷子的遗容。
三天后,老爷子出殡下葬,老爷子生前就说过,他死后要土葬,不要火化,庄稼人要回到土地里去。
子孙们没有披麻戴孝,没有安排丧仪队伍,没有哭丧,简单走了一个流程。上午下完葬,下午就各忙各的事了。上班的上班,去医院看病的去医院,照看孩子的给孩子们做饭吃。
镇长见他们家办丧事聚集了很多人,这样下去怕引起更大规模的传染。他用大喇叭告诫大家:家里办丧事,一切从简,不允许人员聚集。
到了老丙家,就没有人敢来了,十分冷清,倒也给他的儿子儿媳省了一笔丧葬费。他们给县上殡仪馆打了电话。
殡仪馆工作人员回复说,现在县城里拉过来的都火化不过来,哪有功夫管乡镇里的。叫他们要么在家停灵六天,反正现在是冬天,尸体也不会臭,等有人手了就来拉;要么就土葬算了。
即使是大办丧事的时候,也最多停灵三天,何况现在根本没有人来祭奠。
老丙家的院子里,就只有儿子一家三口和一具尸体。儿媳妇晚上去厕所的时候,看到老丙站在院子里,她吓得大叫,以为公公又活了。
停灵一天后,儿子叫上邻居,没有找人看风水,在山上随便挖了个土坑,买了最便宜的棺材,把老丙埋了。什么仪式都没有,家里连他的遗像都没有挂,老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棋司令”是死在医院的,两个儿子听医院里的人说,殡仪馆火化都是要排队的,让他们去找熟人托关系。
他们找了“殡葬一条龙”的老板,多出了2000元走后门,这才插了个队。
按镇上的习俗,家里有人死在了外面,有关他的所有东西都不能进家门,包括骨灰,否则会给后代带来厄运。
等所有的事情办完,两个儿子回到家,披麻戴孝哭灵,哭声传到了街道上。风俗是要哭够半个小时,才能体现孝心。等哭声停了,一切都结束了,镇上重新恢复了宁静。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生命如纸薄!人生短短数十年,寄居于尘世,草草而终,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