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铃忽响,小院骤闻清香。
司徒锦很快收剑躬身,对待陈黎,依旧是以极致的礼节。
其实他今日晨早上山时,是费了一番波折的。
先是接手周云旗巡守寨门口任务的彩翼,二话不说召来姐妹兄弟,对他进行轮番上阵的质问:
“说,那日去盛京城,为什么只有寨主一人回来,你去哪儿了?”
“京都府尹被灭门一事,到底是不是你小子干的?”
他还来不及一一应付盘问,紧接着又是正好路过的灵犀。
谁知,一向易怒的彩翼采取了文雅的质问方式,那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自认为还要更理智的灵犀却是性格调转,直接动起手来。虽然彩翼在那时也还在袖手旁观就是了。
灵犀足尖一点,反手抽出腰间软剑,寒芒吞吐间只余一道残影。
以彩翼为首的寨中弟兄姐妹皆识趣散开,司徒锦眼神一凛,快迎上长剑之时,身影微动,堪堪躲过了她的一击。
灵犀看上去极愤怒,转身又再次攻向司徒锦。
二人缠斗起来,这可把彩翼给看傻了,她摸不着头脑的问灵犀:“哎呀灵犀,他什么时候惹你了?”
对方使出了全力,灵犀较真起来完全自顾不暇,自然不好回答彩翼。
不过,彩翼向来视灵犀为寨主的传话人,脑筋一转,就认为这是大当家的吩咐,提着短刀入了两人之斗。
只是她短刀一过,才触及司徒锦的袍角,灵犀侧身一转,软剑却是倒向彩翼,眼里完全不见了先前的悲愤。
“喂!”金属相撞,彩翼手持短刀的姿势一歪,退了两步回到原位。
而灵犀和司徒锦的对阵之势,最后还是误打误撞的被破坏了。
彩翼埋怨的目光投向收剑的灵犀,后者浑然不觉,犹自瞪向司徒锦,“我问你,容王被抄家判处,和你这几日失踪不见有没有关系?”
这一问,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们只知道,寨主带司谨下山,是去见府尹,而寨主半个月前回了山寨,却是独自一人。
不仅如此,盛京城的消息一一传来:府尹府邸发生灭门惨案,几日后容王被皇上查出强抢民女、卖官鬻爵、中饱私囊、通敌叛国等罪名,罪不容诛,宣告天下论以极刑,很快被推到刑场问了斩。
他们没把容王的事,和寨主还有仿若消失了的司徒锦联系起来,这半个月来寨主又成日躲在自己屋子里,不说闲情雅致,也能看出浑身上下一股与此无关的气息。
灵犀怎会如此问?
司徒锦没有解释,只是一味的道:“灵犀姑娘,司某求见大当家。”
“若我不许呢!”灵犀态度强硬,“我之前就看出你的不对劲了。你口口声声说从府衙投靠我玄鹰寨,现如今府尹被暗杀,容王又处斩身死。
“其中得利最多的,谁都看得清!”
“谁啊?”彩翼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坚持不懈找存在感,“我们吗?”
不得不说,她这话接得算是让现场气氛结了冰。
司徒锦不禁轻笑出声:“灵犀姑娘,彩翼姑娘说得不错,府尹常年围剿山寨,想来最恨他的人一定是寨中人。”
“胡说八道!”灵犀又转向彩翼:“你少说点!”
彩翼委屈的闭嘴,倒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灵犀手中软剑一颤,她继而对着司徒锦呵笑,咬牙切齿又阴森森的笑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山下早埋伏了士兵,就等着你进了山寨以后一声令下,好把我们一网打尽!”
说到这里,彩翼还有什么听不懂,她捏紧短刀,带着身后弟兄姐妹往灵犀身边窜,“灵犀,你说他是叛徒啊?”
“说叛徒不准确,”灵犀哼道:“毕竟他从头到尾,就归顺于朝廷。”
这话可让玄鹰寨众人不得不重视起来。什么府尹,什么容王,他们听不懂,可究竟是谁将他们逼到如此境地,只得占山为王的,他们比谁都要清楚。
是瞎了眼的朝廷!
亮出兵器,这会儿站在寨门口的人们都戴上了防备心甚重的面具。
从头到尾,司徒锦都不慌不忙的,直到灵犀直指他的身份,他才掂了掂手里残破的长剑,“我的确是朝廷的人。”
此话一出,周遭空气瞬时凝滞。
反应了几息,彩翼的短刀在掌心打了个旋儿,立即跨步向前,“找死!”
既是朝廷派来的奸细,还不知道探得了玄鹰寨多少秘密。
短刀挥向前,然而这一次,司徒锦躲也没躲,他甚至垂下手,不起眼的残剑也随之垂落,不知何意。
但最后也没有伤到他。
彩翼疑心眼神不太清明,直愣愣的盯着与自己兵器相接的人,“灵犀,你做什么?”
她如被背叛,一脸难以置信。
对面的人却不以为意,狠辣的情绪皆对着司徒锦:“你的胆子还真大,就这么承认了,也不怕命丧于此?”
司徒锦头一歪,有意朝山上的方向瞟去,闻言低声笑谈:“姑娘误会了,我指的是从前于朝廷府衙当差,可入了天来山以后,我就再不是以前的身份了。”
灵犀谨慎地双眼眯起。
“这能有什么不同?”彩翼不甘心的收刀,又将灵犀打过来的软剑向后推了推:“不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
难为彩翼还有心思考虑,但灵犀默了默,头一次没与她站在同一边:“你走吧。”
“你放他走?”
“你不杀我?”
彩翼和司徒锦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司徒锦不带有任何意外的语气,他稍退半步,在恨得牙痒痒的彩翼身前摇了摇剑:“灵犀姑娘,我想见寨主。”
“你做梦!”彩翼狼一般发红的双眼,像是要把司徒锦故意嘚瑟甩着的手穿一个洞。
却被灵犀不动声色挡住,她轻轻点头,“放他进去。”
彩翼顿时觉得灵犀也在痴人说梦,她身后的寨中姐妹兄弟也一同抗议:“灵犀姐,你怎么能让这种人去见寨主!”
“就是,这种应该千刀万剐的奸细,万一他对大当家不利,岂不是害了大当家?!”
“要我说,就应该原地处死!”
你一人我一语,彩翼很满意身后与自己持相同意见的讨伐,忙抬起下巴回敬司徒锦,“不如把他交给我,我保证能审出更多东西来。”
话是对灵犀说的,但洋洋得意到忘了她的存在。
灵犀的脸完全沉了下去,倒不是被彩翼的态度所激,反而低头去捉身后就差一条尾巴的彩翼,耐心劝解:“大当家会想见他的,”她顿了顿,“不需要你我决定他的生死。”
彩翼猛然一惊,但随即念起灵犀方才态度,还是缩了缩身子,“那你先前咄咄逼人,一副非杀他不可的架势是作何?”
“大当家留他有用,我却看他不爽,”灵犀理所当然地道:“杀不得,打一架泄愤总行吧。”
这可不是泄愤了……
逼司谨认了朝廷身份,无论此次这人留或是不留,她寨中兄弟姐妹都在气头上,没一个人能饶得了他的。
彩翼耸耸肩,来日方长,她懂。
于是,她大手一挥放行,由着灵犀领司徒锦,在大伙儿满怀不平和愤懑的神色中往寨中走去。
灵犀站在一旁,彼时彼刻,陈黎随意取出一根木簪,绾好长发,朝已然落在目光中的司徒锦走去。
“大当家,”灵犀一言难尽的瞥了眼司徒锦收剑的动作,表情实在精彩,“他自称要见您,我便自作主张将他带过来了。”
“自作主张”四字咬得极重。
陈黎轻哼了声,晓得灵犀语中嘲弄,“为何不将他抓了,还能作个人质上盛京耍耍那些呆鹅。”
司徒锦事不关己般向后仰,灵犀也撇头往右,差点控制不住情绪:“他已经把我们玄鹰寨上下,都耍得团团转的了!”
见难得沉静的灵犀情绪有了如此大的波动,陈黎只好放弃挑逗,她随意挥了挥手,“行吧,我还有事要问他。”
这是要二人独处的意思了。
比之彩翼,灵犀还是有点眼力见的。她皱着一张芙蓉面,甩了甩袖中软剑,泄气似的打在黄地上,而后一走了之。
她发现她根本看不懂寨主!
待灵犀走后,司徒锦复又正正经经地弯了一躬:“寨主,在下司谨。”
陈黎挑眉,旋身靠坐于旁侧石桌,姿态慵懒,光华万千:“想来,失了府尹的京都府,定是另一派光景吧。”
其实对于差役来说,府尹是谁,并无太大区别。
司徒锦心知肚明,陈黎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道:“回大当家,借您的光,司某呈证于大将军,后将军与皇上密谋,所幸不负大当家所托,终斩容王于刑场。”
也算是呼风唤雨过的一代人物,轻飘飘的,几字略过,活生生的性命没了。去了皇帝的心头大患。
容王处刑的时候,盛京那条街比往日更加喧哗,连久不着玄鹰寨的彩翼都难得现了身,领着几个姐妹去了盛京。
然而,陈黎毕竟没去凑这个热闹。
这半个月,她几乎没出自己的院子,日夜噩梦缠身,恍然又重过了小半生。
陈黎低眉,看不出脸色的异样。她没有刻意的压低嗓音:“我以为,你不用回来了。”
玄鹰寨对他来说,就应该是个不稳不平的踏脚石。而她,总应只是个过路人。
司徒锦默了默,正要说话,陈黎又旁若无人地接道:“其实我当初,有想让你给你家将军递话,就说留容王一命。”
对面的人抓紧了剑,讶然视之。
“但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陈黎轻笑:“当年我满身是伤,险些存了死志。濒死之际,遇见我的义父,也就是上一任寨主莫惊春,还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一片静谧中,司徒锦眨了眨眼,“对大当家来说,遇见莫寨主这个贵人的确是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