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拎着食盒,磨磨蹭蹭地进了琼花宫。露水已经降了,里面那两位谈了两个多时辰,仍没有要歇的意思。福安记着此前少阁主的千叮咛万嘱咐,别的做不了,给公子加点餐还是能办到的。
琼花宫中点了琉璃灯。这处平日没有人来,来了也是为着“情调”,因而灯光都暧昧朦胧,遮遮掩掩地不大亮堂。福安隐约瞥见两道白影肩并着肩,坐在一方小案后,一人正指着案上的书卷说着什么,另一人微微颔首,听得仔细。
福安把脚步放重了点,正说话的那位听到动静,声音戛然而止。她抬头时,正撞进福安的视线,那是双细长的、云山雾罩的眼。
“来得正好。”他主子先开了头,悠然道,“阿音,这就是福安,他和司膳司的关系不错,你以后若要吃什么,只管找他。”
福安忙跟着表忠心:“奴婢福安,见过殿下。”
殿下点了点头,惜字如金的,看起来话不多。福安收了视线,上前摆下食盒,但因案上堆的书太多,一时没地儿放碗碟,他也不敢乱动,绕到苏觅身后,低声提醒道:“主子,该进药了。”
苏觅敷衍地摆了摆手,倒是旁边那位殿下转头看他:“什么药?”
她语气里带了点凝重,苏觅倒云淡风轻地笑了,他在灯光下眨着晶亮的眼看向福安,重复道:“什么药?”
不知为何,福安忽觉大祸临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这一走,苏觅便不装了,从他还没干透的外袍里翻出了只药瓶。晏泠音望见瓶身上的“木落”二字,眼皮一跳,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它了。
在蔚州时,苏觅就当着她的面用过此药。
“季老给配的,”苏觅注意到她的目光,倒出一粒紫得发黑的丸药,捏着把玩了片刻,解释道,“它比汤药方便,不用每天都服,五日一粒足矣。”
傅声十年余毒未清,一粒木落也能顶上一月了,苏觅五天吃一粒,是吃药还是吃糖?
季问陶明说了傅声要折二十年寿命,那苏觅呢?
他自称已将生死蛊解开了一半,这话究竟可不可信?以他的身体状况,那样做不是自寻死路吗?
晏泠音又看了眼面前摊着的梁国地图:“不是我多心,你能活到逐风阁改组吗?”
他们已就此事讨论了许久,简而言之,是让杀手变作特务,散进各地州府。安氏党羽众多,族人遍布各地,本家倒台之后必起风浪,得有人早早潜伏下去,当那根定海的针。逐风阁中年轻人居多,一方面是因他们刀尖舔血,大都活不到而立之年,但晏泠音曾听魏收说过,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修习归云步,却独缺了与之相配的内功心法,因而至多二十出头便会筋脉逆行,爆体而亡。且那心法精妙繁复,普天之下,只有飞字卫才得一窥。
也难怪他们能钳制逐风阁。
老阁主那一武学奇才是特例,旁人,包括天资不低的阿承在内,都注定了不得长寿。晏泠音以此心法为条件,要求改组后的逐风阁分内外门,有半数归她调配,暂由魏收统管。
无论对她还是对苏觅而言,这样做都是造了柄双刃剑,怎么制衡,怎么防患未然,怎么安插自己的私心……都是琐细又费神的事,你来我往两个时辰,也只讨论了个大概。
苏觅忽然靠得极近,气息就落在她耳畔:“我活不活有什么要紧?都是为了殿下能长命百岁。”
他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晏泠音回过味来,皱眉道:“你故意的吗?”
“故意的,”苏觅从善如流地变了脸,“求殿下垂怜。”
晏泠音一把将他推开,苏觅含着药,闷闷地笑了起来。她确实有点饿了,闻到食盒里香气扑鼻,打开看了一眼:“金丝粥……你喜欢吃这个?”
福安不知道她的口味,自然是按苏觅的喜好准备。苏觅刚把药咽下,喉间泛苦,说话也有点懒洋洋的:“在老师家吃过两次,就记住了。”
晏泠音盛粥的手一颤,最后只舀了半碗,却还是咽得有些艰难。苏觅把碗从她手中接过,放到一边,从后环住了她的腰。
“阿音,”他耳语般道,“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那一天”是哪一天?是杜慎说“改日带你们北上访友”的那天,还是“今年为师虽是整寿,但不许大操大办,只一壶清酒,三两小菜,你二人自来陪为师一醉”的那天?
幸好她有了经验,不会再被虚无的承诺所困。
苏觅这张感情牌打得不错,晏泠音再开口时,语气温和了不少:“我回京前,明阳河边死了一位马车夫,公子可有听闻?”
“殿下盯着他,我自然也要尽心。”苏觅将她松开了些,“我知他本是东府的人,太子出事的前一日,是他送太子妃回了陈家。后来东府出事,他流落京中给人赶马,这些年也过得不大如意,谁知就这样没了。”
什么叫“我自然也要尽心”?晏泠音托江渊然留心此人,和京中往来的那些信,只怕一封不少地被苏觅截了,也亏他有脸承认。晏泠音索性把话说了个明白:“那一晚,逐风卫也去了明阳河,是吗?”
苏觅毫不脸红地点头:“还没来得及告知殿下,逐风卫去拦过人,没拦住。”
晏泠音不自觉地带了点嘲讽:“大理寺正四处找人证等着结案,你若不介意,不妨把人借他们一用。”
“应该的。”苏觅一笑,“就看大理寺敢不敢审了。”
晏泠音皱眉道:“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