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阴云堆积,还没晴上几天,眼见又要落雨。满池荷叶随风轻摆,而苏觅站在灰败的背景里,扬起那张过分浓艳的薄命的脸,冲她无声而笑。
他又问了一遍:“不行吗?”
晏泠音对上他那放肆的视线,满脸都是“鬼才信你”。
“我也不信,”苏觅好像会读心,放柔了声音道,“我方才说的都是谎话,殿下不听便是。”
晏泠音俯身靠在窗台边:“那真话是什么?”
苏觅也朝她靠近了点:“我喜欢你。”
漫长的静默后,晏泠音忽然笑了:“好,我明白了,可惜我不爱说谎,给不了你想听的回答。”她抬手就要关窗,“要下雨了,你早点走,我禁足令在身,恕不能远送。”
苏觅手腕一动,按住了她推窗的手。荷塘里有只白翼水鸟骤然飞起,尖利地叫了一声。
那声音有点伤人。
“我倒盼着天快些下雨,”苏觅舔了下唇,露骨道,“这样,我今日就走不了了。”
“还是别罢,”晏泠音唇角扬着,眸中却一派冰冷,“我这里只有一把伞,就怕你不想接。”
“殿下送的东西,我怎敢不要。”苏觅将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缓慢摩挲着,“阿音,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连我自己都厌恶,可我还是想问,我要怎样做你才肯信我?你遇到难处的时候,能不能多依靠我一点?”
晏泠音心中微动,手上略一用力,将他的下颌抬了起来。她动作近于轻浮,苏觅对上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昨天还剩了半局棋,”最后她收了手,“你既然不想走,就陪我下完。”
那张胶着的残局被她搬到了窗台上,晏泠音走黑,苏觅走白。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落子的叮当声里,黑白玉石渐渐都沾上了水汽,愈发冰凉。这一场胜负难解,眼看又要陷入僵局,苏觅忽然拈起一枚白子,递到了晏泠音手中。
“半生傀儡,挣命不得,”他定定地看着她,“惟余此心,赠你。”
他的手一触即收,不容晏泠音推拒,反应过来时,那枚还带着温度的白子已躺在她掌中了。晏泠音皱起眉,看了眼那纷乱的棋局,又看了眼似乎格外冷静的苏觅,牙已经咬了起来。
“苏觅,我只有这一局棋,你只有这一颗心,”她一字一顿道,“我不敢要,也受不起。”
她手一松,那玲珑白子便从指缝间滑落,在两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骨碌滚至窗台边沿,掉了下去。
下一刻,苏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撑住窗台的手青筋暴起。他像是要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转过身,直接跳了下去。
晏泠音差点失声:“苏觅!”
他找死也别死在怡和殿!
哗啦一声,窗台上的棋盘倾倒,黑子白子混作一团,和漫天冷雨一起叮咚砸上了水面。晏泠音没有犹豫太久,撑身跃上窗台,深吸了口气,跟着跳进了水中。
这处荷塘是野生的,怡和殿都是迁就它而建,多年来没人探过深浅。池底淤泥极厚,埋两头牛也不在话下,人陷进去等于进了阎王殿。晏泠音眯起被浑水刺痛的双眼,屏住呼吸开始找人。她仓促间撞上了一大片荷叶的茎秆,泥沙浮起,将视线搅得更不分明。
人呢?
她正烦躁,斜刺里忽然伸过一双手,精准地揽过了她的腰。苏觅不会水,但因他不怕死,不乱挣扎,在水下倒不显半分狼狈。晏泠音身子一颤,在那一瞬忽然心如擂鼓,苏觅比池水更冰冷的唇含住了她的耳垂。
这个姿势太危险了,晏泠音朝他打手势要他松手,却觉他吮吸得更加用力,几乎带了点报复的意思。她强忍着战栗,屈起手肘砸向他的腰,苏觅吃痛,束缚她的力道跟着一松。
晏泠音再不迟疑,迅速背转过身将他揽住,踩着水往上游去。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雨水兜头浇下,冷得她一个激灵。暮色已降,四面八方皆是无尽寒凉,头顶苍穹如盖,又湿又闷,把人死死压在下面,连喘息也难。她在转瞬间,领会了苏觅那句“挣命不得”的含义。
晏泠音心里的怒火倏然灭了,只剩一片空茫。
“阿音,”苏觅在她耳边唤她,“你看。”
他举起的左手捻着一枚白子,被雨水洗得光洁发亮。
“是我找回来的,”他说,“你丢不掉了。”
*
福安自入宫起就没这么提心吊胆过。他守在琼花宫的门边,正尽量若无其事地踱着步,面色还算镇定,双手却在胸前胡乱绞作一团。琼花宫是皇帝、太子和宫中妃位以上的贵人们冬日沐浴之处,共有两个泉眼,七口浴池。现下一来还没到季节,二来皇帝政务繁忙,妃子们也都奉旨留在自己宫中,无事不得外出,琼花宫正该是冷清的时候,但此时,里面却传来了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