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泠音近日没出过怡和殿。晏懿一道圣旨下来,将当日贵妃的随行人等尽数禁了足。她未被感染,连季问陶也觉奇怪,毕竟从金铭寺回来的路上,安贵妃坐不住,全程都倚在晏泠音身上,喂水拭汗的活也是晏泠音亲手做的,按理说,没人比她更该中招。为防意外,季问陶还是让她和宫中的娘娘们一样,也饮了数日药汤,嘱咐她好生休息,莫要再动神费力。
其间,怡和殿收到了一封信,又辗转寄出了两封。前者是天狱里递上来的,没有落款,只简短地写了两个字:安否?
后者则趁着诊病的机会给了崔婉,由她想办法传给谢朗,赶在周筠到达白水河之前。
晏泠音虽然犹豫过,最终还是没动苏觅透露给她的那条线。一个不知底细的小宦官能帮她到何种程度?她更情愿将这份人情欠给崔氏,欠给心思深幽、但眼中有大局的崔医女。
崔婉问了她两件事。其一,从金铭寺回宫的路上,安贵妃症状如何,半昏迷时的呓语中又说了些什么?
其二,有没有办法混进安氏私宅?
第一个问题,晏泠音一五一十地答了,整个过程中崔婉神色几变,眉头数度皱起又松开,却始终一言未发。说完后,晏泠音又把告诉过季问陶的话又给她重复了一遍,列数了她和安贵妃当日的全部饮食。
第二个问题比较棘手,但晏泠音想了想,办法还真有。
她扫了眼关好的门窗,当着崔婉的面打开了桌边上锁的小柜,取出极厚的一叠平纹纸。其中大半写着墨字,按地域分类,每州都有一小叠,小到琐屑的风土人情、农商产业,大到堪为机密的财务军务,都有详细的记录,尚未弄清的也三言两语写了总概,留待日后补齐。
剩下的一小半则绘着画,笔触潦草,显然还未完成,只宛京、泾州、蔚州三地较为完整,画上标记得密密麻麻。晏泠音将绘着宛京的那一张递给崔婉,指尖沿着上面一条墨笔涂抹的粗线走了一遍。她没多说,但对于冰雪聪明的崔婉而言,已经足够了。
墨线的起点是一座民居,而终点则落在安宅的后院。晏泠音回京的时日不长,只来得及摸清了这一条密道。她没问崔婉为什么要探安宅,后者虽然不知道李德昌报信一事,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嗅觉,在这一点上,她们两人想到了一处。
这些字迹不一、墨色不一,从多年前便由许多无名之人开始秘密准备的东西,就这样毫不掩饰地袒露在崔婉面前,其中还有两张明显是季问陶的字,熟悉得扎眼。
怡和殿里存这些显然不简单的字画做什么?编游记吗?
崔姑娘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眸中的震惊只一闪便被迅速压下。她接过画纸,道了声多谢就走了。
三日后,崔婉送来了谢朗的回信。信中说其中一封已经转递给了陈桉,而白水河的事他也会看着办。信末附了语焉不详的一句:何为怀忧心烦劳?
晏泠音的目光在那句“若无意外,下月入京”上停留片刻,把信烧了个干净。
白水河畔,周筠被呼啸的寒风逼得皱成一团,四四方方的身材缩了一半。旁边的安汶有点魂不守舍,正呆望着水面,脸色灰败得像搽了煤灰,也不知是冻着了还是怎样。今年多雨,白水河的水位涨了不少,风助水势,湍急异常,看得两位生来便没出过京的少爷都心惊胆战。
这种时节不适合行船,但往来南北,白水河是一道绕不过的天堑,缺不了摆渡人。命贱的船夫在急流和水匪的双重压迫下,依旧舍不得微薄的渡银,总是拼着一死出来卖命。
此刻的江面上,就有几叶小舟在风浪里颠簸着,远远望去,便似几只扒着水面浮沉的蚂蚁,一个浪头就能将它们吞没。安汶打了个寒噤,没头没尾地自语道:“何苦呢?”
周筠没吭声。说到底他和安汶是一类人,都是听着何不食肉糜长大的,谁也没资格笑谁。他想起江渊然望见图纸的那一刻青白的面色,直到此时方有些理解了。工部偷工减料,倒腾出的每一两银子,都是森森白骨所化,绝非惩处一两个官员就能偿还的。在那几叶扁舟面前,衣红穿紫的每一位都该死。
“安老弟,”周筠收了思绪,虚情假意地关怀了他一句,“怎么脸色这么差?冷么?”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安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反唇相讥:“比不得周大人皮糙肉厚,不怕风吹。”
周筠也不恼,狗一样的凑上去轻嗅了嗅:“好清雅的香气,我阅香无数,竟一时也认不出。难怪你都离了京,令尊还巴巴地着人把香囊送来,是你们家的祖传秘方?”
安汶警惕地捂住了腰间的香囊,却也被说得有些翘尾巴,得意道:“你算什么?我长姐才是制香的行家,这香囊上的花样也是她绣的,满京城找不到比她更手巧的女子!”他原本还要继续吹嘘,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阴沉下来,“啧,滚远点,别在这儿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