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虽然混球,对至亲倒是真心。安在水染了时疫生死未卜,他这几日心情糟糕,也有为长姐担忧的原因在。周筠望着他,颇有些稀奇。他自己有个荒唐老爹,从小在外跌得头破血流也没人管,因而一身的风流浪荡之下,血都是冷的。但安汶与他不同,金银窟把他养得不知天高地厚,也护住了那一无是处的柔软心肠。
儿子哪能这么养呢,周筠咂了咂嘴,那不是害人么?
自小亲缘淡薄,交的朋友也背亲叛祖的周大人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刻薄。但就在他腹诽的时候,安汶已经等不住了。他转身冲围着马车的侍卫吼道:“不过是坏了个轮子,怎么修了这么久?”
其中一个侍卫和周筠对了下眼色,会意道:“就快好了,副都统稍安勿躁。”
安汶跺了跺脚:“这鬼风,冻死人……”
“了”字还没出口,只听轰隆一声,地面震颤,白水河上游陡然传来巨响,将灰蒙蒙的天都照亮了一瞬。安汶晃了一下,一时没想明白他这一脚怎么有这样大的功效,差点一头栽在周筠身上。
“发生什么了?”周筠装模作样地惶恐抬头,眯着眼往上游看,“这动静像是……火药?”
两公里之外,山匪打扮的白行也蒙着面,从被炸开一角的复闸上跳了下来。同样一身黑衣的詹士伦闭眼听了片刻水声,点头道:“火力正好,没炸到里面。”
他腕上还戴着数斤重的铐。即便那东西根本困不住他,但他当囚犯当得诚心,从没卸下来过。
白行也拍掉手上的灰,干脆利落道:“撤。”
*
被关在屋中的这几日,晏泠音全副心神都投注在那些画上。她记忆力一向不差,凭着印象便能勾画出城中的街道走向和民宅分布,哪里商铺集中,哪里囤积粮草,她都着意观察过,尽力精确地标记了出来。至于那些前辈留下的“闻知录”,有不少已经比她年纪还大了,存在许多需要修改、增删的地方,凡她能看出有误的,或是觉得讲述不全的,也都上手改了一版,只仓促间不及誊抄,都凌乱地写在稿纸上。
若只看一时一地,或不至于有太大的感触,但将整个梁国拼在一起,便会立时生出难以言述的心酸。曾经多方来朝的大国何时贫弱至此?近年天灾频发,“闻知录”所描述的稻香千里的盛景,早已是可望不可即的“前世”了。晏泠音划去纸上“连亩丰羡,岁稔民足”的描述,写下一句“水旱相仍,群盗横生”,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天下愁怨”,却一时续不下去了。
后窗外传来轻扣窗棱的声响,晏泠音原本装作没听见,可那声音停了一阵,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笃、笃、笃……
扣到第七下时,晏泠音一把拉开窗扇,看见了立在外面、手还悬在半空的苏觅。
她这一回险险和疫病擦了个肩,隔着几日的忧惧去看苦楝下的那场对话,只觉恍惚如梦。稀奇得很,他们两人只有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才能抛开一切赤诚相对。想起那句带着颤音的“我求你”,晏泠音仍旧觉得不可思议。那不像是苏觅会说的话。
等他冷静了,定会后悔。
后窗外便是莲池,只窗边托出极狭的一片平台可供站立——寻常也没人会跑去那里。晏泠音想不通苏觅是怎么过来的,他翻墙涉水,日日以外男之身冒死来到嫔妃殿外,到底是为了什么?
已经是第十二次了。
她心里想着,忍不住把这话问了出来,苏觅挑了下眉,慢条斯理地把手收了回去。
“只是想看看殿下,”他望着她,眼眸幽亮,“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