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铭寺是宛京最古老的一座佛寺,三百年前便伫立于此,其间虽没少经历风雪侵蚀、战火洗礼,却奇迹般地保存至今。寺中有一株巨大的古银杏,每到秋日便催开一树金黄,叶落如雨,引得无数香客慕名而去。
今日的香客少了,因宫中来了贵人,闲杂人等皆被屏退在外。檀香袅袅的大殿里,晏泠音和安贵妃各据一只蒲团,双手合十跪于佛前,无声颂祷。
晏泠音能出得宫来,也多亏安在水于中周旋,她这几次相助温敏,不论目的为何,晏泠音都是感激的。她默念了数遍求母妃平安,见安在水仍闭着眼,便先起了身,绕过一旁侍立的宫女,轻手轻脚地出了殿。
两剂药汤下去,温敏夜里已不再多梦多醒,只仍是恹恹的,气色尚未好转。晏泠音虽知养病一事急不得,到底做不到心无忧扰。她本非信佛之人,从小到大,金铭寺虽没少来,却是第一次这样诚心诚意地拜求佛祖。
临时抱佛脚这种事,总要落到自己身上才知可悲。
此刻时辰还早,晏泠音信步而行,沿着曲折的小道往前,逐渐走到了幽深处。风过时送来萧萧竹声,晏泠音不欲靠近,停步回身,却见身侧的矮木丛一动,走出一个灰布僧衣的和尚来。他不知何故闭着眼,朝她合十行礼道:“施主。”
和尚面容清秀,嗓音听着也相当年轻,举止却稳重老成。晏泠音还了礼:“请教大师法讳。”
“不敢当,”他一笑便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这才显出点少年的活泛气,“小僧寂容,见过公主殿下。”
金铭寺的住持寂难已皱纹满面垂垂老矣,这小和尚年纪不大,却身列寂字辈的高僧,晏泠音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但更令她讶异的,是寂容居然认得她。
“殿下不必惊讶,”寂容似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仍笑容可掬道,“我听来人足音轻缓,当为女子,今时今日,能孤身到此的女眷,应该只有殿下了。”
他至此方抬起头,睁了眼望向晏泠音。那双眼轮廓圆润,尾梢微扬,本是相当灵动的,可一对瞳仁上却都覆着薄薄一层阴翳,显得灰败而古怪,
这小高僧竟是个盲人,晏泠音无声倒抽了口凉气。
“我观施主有佛缘,”寂容分明看不见,却说得相当笃定,也不知是从何处“观”到的,“不如移步净堂,由小僧奉茶一盏,或可明目清心。”
放在平日,晏泠音是不喜与和尚交谈的,因她不愿听那带着怜悯的慈悲语调,但这一回,她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寂容的禅舍里煮着一壶水,他们进去时汤还未沸。桌案上散着研碎的茶饼,满室苦香。寂容目盲,举止却不乱,先示意她坐下,随即开盖、加末,待沸过一遍后舀去茶花,继续烧煮。他根据水声辨别烹茶的火候,手中的长柄木勺仿佛长了眼睛,落处丁点不错。晏泠音跪坐于蒲团之上,看着他不急不缓地动作,一时忘神。等到一杯清茶被推至她面前,她才如梦方醒,轻声道:“有劳。”
执杯饮了一口,还未咽下,她的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那茶闻着香,苦味却直冲天灵盖,叫人瞬间麻了舌头。哪怕是喝药,也不见能苦成这样。
寂容脸上挂着万年不动的笑。他也垂首饮了一口,这才向晏泠音介绍道:“这茶壶是宫中旧物,相传是一位贵人用过的,因她走得早,后人觉得不祥,就赠给了金铭寺。”
晏泠音:……
寂容又道:“此茶名为朱颜,没别的好处,就是苦,半点回甘也无。世间椎心泣血、痛不欲生的痴人若愿饮它,日复一日,终有能伐毛洗髓、大彻大悟之时。”
他唠唠叨叨一大堆,晏泠音依旧觉得多喝半口都是折磨。她勉强将口中茶水咽下,被苦得一个激灵,见对面的寂容依然笑吟吟的,不觉对这位坑人不眨眼的高僧肃然起敬。
“敢问师父,”她搁下粗陶的茶杯,“难道尝够了苦味,就能将所受苦楚尽数疗愈吗?”
“世间八苦虽万端变化,但若不沾己身,便只是一杯白水,”寂容的左手在空中划过半圈,虚虚地落上了胸口,“味从心生,人念着什么,便会尝到什么。施主若能想开,能习惯,自不会再受其困扰。”
“师父是出家人,”晏泠音忍不住反驳,“着实比我活得通透。但人生在世,哪能滴水不沾?白水无味,断人肝肠的毒药亦无味,只看人能否辨出罢了。而我既然辨得出,就不能忽视,更不能将它们混作一谈。”
寂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殿下有观世的悲悯心,确是难得,但辨出又如何,分而观之又如何?”
万千苦楚面前,你又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