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的雨淹堵了宛京的河渠,工部沿着河道搭起了棚,点上灯,抢着时辰连夜疏浚。孟呈跟着江渊然来到河边时,正见长龙般的星点灯光飘摇在雨中,荧荧如鬼火。
半个时辰前,一封急报送进了大理寺,说河边死了人,似是某破落大户的车夫,尚无人来认尸。正巧今日是他和江渊然一起值夜,理所当然地被派了活。一路上,孟呈拿帕子揩着脸上的水,心里有些嘀咕,上一回跟着江渊然出外派,也是冒着冷雨,回去后他便着了寒,足足养了个把月才恢复过来……这是和雨杠上了罢?
天公不作美啊。
江渊然目不斜视,下了马便疾步往最大的工棚走。孟呈紧赶着跟了上去,刚到门前,却听咔嚓一声脆响,碎瓷伴着酒液溅了一地。
原本坐在桌边倒酒的周筠讪讪地站了起来。他看出江渊然眉眼冷肃带着火气,避重就轻地不去招惹,转而先朝孟呈拱手:“孟寺正,黑灯瞎火的,劳你跑这一趟。”
孟呈忙道不敢。他目光极快地四下一转,已经把这边的情况看了个分明。周筠是京中出了名的公子哥,要论怎么吃怎么玩,他排第二,宛京城没人敢称第一。偏偏他还有个在司天监任职的爹,管天管地就是不管人间事,平日里家也懒得回,放任儿子花天酒地地胡闹。今夜周筠本是来监工的,即便不亲自下水,多少也要去河边看上两眼,做个样子。可他清清爽爽地披了件青绉绸的银鼠皮褂,踩着平纹缎鞋,显然是一路坐轿过来,直接进了工棚,连雨也没沾上一滴。
荒唐。孟呈面上不显,心里暗自摇头。他官阶虽低,却也是一路勤学苦读上来的,天然带了点读书人的傲气。连他都看不惯周筠这副做派,更别提一身凛然的江渊然了。
“河渠堵成这样,若不尽快疏通,任它淹掉房屋,低洼地的百姓将无家可回。”江渊然丝毫没客套,寒声道,“水再积下去,若发了疫病,你担得起?”
周筠自知理亏。他为人圆滑,向来巧舌如簧,没在口头上输过,却无端地有点怕江渊然,只含含糊糊地应道:“在清了,听说天亮前能弄好。”
江渊然怒气未消,拂袖便要出门,周筠知道他要往哪儿去,赶忙拎上伞和灯:“人带过来了,停在东边的棚子里……哎呀!”
孟呈跟在周筠身后,见他那双花纹不俗的缎鞋泡了水,估摸着是要废了。
“怎么死的?”江渊然足下不停,声音却放低了,带着只有周筠能听出的一点异样语气,“是他?”
周筠朝后挥手,示意孟呈在棚内稍待,着人替他撑伞提灯,一回身将江渊然笼在伞下,声音也很低:“耳后有胎记,错不了。”他见身周无人,又靠近了些,拿气音说话,“人没下水,是死在岸上的,听说那人原本要抛尸河中,被几个黑衣人拦下,着实纠缠了一阵。他们是你的人,还是那位的?反正我没往上报。恪回,你信不信,安家已经知道了。”
江渊然唇线紧抿。周筠一看他这视死如归的神情就头大,狠狠拽了他一把:“不管怎么说,现在人没了,证据就又少一条,那边杀人灭口说做就做,你有没有想过,下一个就是你!”
他比江渊然矮上一头,抬眼便能瞥见他下颌紧绷的轮廓。摇晃的灯光映出了江渊然唇边的冷笑,那笑里的意味复杂,周筠认识他以来,头一回在他面前汗毛倒竖。
“那几个黑衣人你先留意着,不要打草惊蛇,卷宗我来写,仵作的验尸报告也给我一份。是我大意,没想到他们敢明目张胆地杀人。”江渊然轻声道,“竹君,既然他们动手快,我们该比他们更快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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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泠音回宫后便守在温敏榻前,几日下来,半步都没跨出怡和殿。她父皇难得仁慈,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只道母女相聚不易,要她多陪陪温敏。
可即便晏泠音日夜不休地侍奉着,温敏依旧病势缠绵,不见好转。她总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只在清醒的间隙同晏泠音说上两句,皆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见着你无恙,”温敏声音发虚,“我便放心了。”
晏泠音却心下难安。御医们来来去去,药方换了又换,偏生对这场病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已是无法,眼见着温敏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便动了心思,想请季问陶入宫。
这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没想到,刚结束禁足的安贵妃会愿意帮她。
“晏主此番承了安氏的情,只怕难还。”季问陶和她一同走在黎照湖边,稍稍落后她半步,“贵妃娘娘机敏不下其父,何况又是在这样风雨欲来的关头。”
晏泠音望着湖中零落的残荷:“先生也听到风声了吗?”
季问陶颔首:“晏主走前给江少卿留了信,他同我一直有联络。他虽不愿细谈,我却多少能看出些许。江予辞官的次日便匆忙南下,应当是江少卿的意思。”
晏泠音足步微顿:“我离京的这段时日,有劳先生守在京中,大恩不言谢。”
“晏主说的哪里话,这是分内事。”季问陶叹道,“还有一事要上禀晏主,魏收送来的那位……公子病已入骨,十年的痼疾,我亦有心无力。我用了木落丸保他神智清明,但一丸至多只能管上一月,且此药药性至烈,日积月累下去必会折人性命,少说也得赔上二十年。”
木落。好耳熟的名字。晏泠音隐约觉得在哪儿见过,只一时记不起。她没多想,只问道:“傅公子自己可知晓?”
季问陶苦笑:“他说活一时算一时,与其糊里糊涂地苟命,不如清醒着搏上一程,最后还能早登极乐,少受几年人间的苦。”
这确是狂生之言。晏泠音轻声道:“当年崔大人将他救下,是有远见的。”
季问陶眸中隐有诧异:“竟是含章,也只有他能瞒住这么多年。我早觉那孩子不简单,若非婉儿亲近他,连我亦不敢与之相交。”
季问陶仁厚,不喜背后道人短长,这样直白地评说旁人实在罕见。但此时琐事缠身,晏泠音一时没有精力去探崔含章的底,只在心中记了一笔便转开话题:“方才在殿中交谈不便,我欲请教先生,母妃的病究竟如何?我只要听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