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日头正盛,即使隔着纸窗透进来,亦是明媚十足,御书房内的火盆烧得正旺,可寒意仍旧自脚底升起,迅捷蔓延至全身,就连指尖都泛着寒意。
李若水看着那少年直起身,款步而来,一双丹凤眼上挑,金黄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琥珀色的双瞳深不可测,一眼望不到底,完全瞧不出一点嚣张纨绔的模样,与之前判若两人。
眼前的少年,虽说一直在笑,却给人一种疏离感,让人不想靠近。
李若水下意识后退一步,跟在少年身边的侍卫冷声道:
“见了皇上,还不跪下请安。”
“施然,不得无礼。”少年厉声道,转而又是笑容满面,“这里没有外人,太师的弟弟乃是朕的救命恩人,无需多礼。”
李若水直视眼前的少年,顾宴,不,安国的小皇帝,他当初只是怀疑过顾宴的身份和接近他是否怀着目的,可无论如何,都未与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九五至尊扯上联系。
可他的身上,又有什么能让这位尊贵的皇上,不惜施苦肉计而接近他呢?
“见到朕很意外?”
李若水哑然,萧宴的目光从他的脸下移,将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而后折回,上扬的眼尾落下,
“朕给你的玉佩为何未戴?”
李若水如实道:“在客栈的包袱里,如此贵重之物,我,草民正想寻到机会还给皇上。”
“还给朕作甚,那是你应得的赏赐,那块玉佩你应当没有仔细瞧过吧。”
萧宴负手而立,嘴角轻勾,“拿着这块玉佩,你可以随意进宫见朕。”
帝王的喜怒无常,李若水明白不能多得罪,虽不情愿收下,但却不得不收,也容不得他拒绝。不过这枚玉佩用不用,就不是萧宴能管得了的了。
李若水道:“不知皇上召我二人进宫,是为了何事?”
萧宴上前一步,拉进二人的距离,龙涎香的香气忽地浓烈,李若水眉头微蹵。
“只是叙叙旧,我们许久未见,李二哥哥可曾想朕?”
萧宴的话如同小猫的爪子在人的心尖上抓了一下,虽痒,但也带着痛,他戒备地看着他,绝不相信此话是出自真心。
这时,腕上骤然一紧,他垂眸,季无常抓着他的手腕,稍稍用力就将他带到身后,紧接着,刀离鞘的声音响起,施然已拔出手中的黑刀,架在了季无常白皙颀长的脖子上。
“无常。”李若水心口一紧,往前踏了一步。
银色的刀刃锋利,紧贴在脆弱不堪一击的肌肤上,起先,只是一条细细的红痕,渐渐地,红痕晕染开来,冰冷的刀刃上也沾上滚烫。
季无常眉头皱也不皱,面无表情。
李若水的心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可他不敢轻易出手,只能将目光转向萧宴。
萧宴扫了他一眼,而后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夹起刀刃,从季无常的脖颈上拿走,
“季教主倒是一如既往的直性子,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施然收刀入鞘,后退一步,重新站了回去。
季无常依旧不语,萧宴意兴阑珊转身,“今晚朕宴请了丞相和摄政王来宫里一同用膳,你们二位也一起吧。”
萧宴一走,李若水连忙从怀里取出一瓷瓶打开,仰起头抬起手,将里面的药粉撒在上面,
“疼吗?”
季无常温柔地看着他,“不疼。”
萧宴坐回奏折前,拿起方才未阅完的奏折,对于他们的无视并没有恼火,漫不经心道,“二位随意坐,朕还有奏折需要批阅。”
说完,他喊来外面的洪公公去御膳房送来热食和糕点,直至夜幕沉沉,都埋在奏折里,不曾与李若水二人讲过一句话。
*
戌时初,东暖阁。
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端着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进来,洪公公拿出银针挨个扎入,银针未变色,菜品才会被摆到圆桌之上。
美味的菜肴陆续上齐,萧宴屏退一众宫女和太监,只留施然在东暖阁,替他布菜。
萧宴拿起筷子夹起碗中已然挑去刺的鱼肉,送入口中。他一动筷,萧穹、萧睿和闵朗,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灯火通明的东暖阁内,李若水举着筷子,看着眼前这一桌的山珍海味,迟迟没有夹任何一道菜。
桌上的每个人看似在认真品尝着佳肴,却各自心怀鬼胎,他不信这只是一顿简单的饭。今日他已领会了萧宴变脸的速度之快,这位阴晴不定的小皇帝,将他们聚到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一束强烈的目光从他踏入东暖阁开始,时不时就会聚过来,他自然察觉到了是谁,几次看过去,萧睿似乎都有话想对他说,每当这时,萧穹余光的斜睨,便会精准的扫到萧睿身上。
时间仿若被定住,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李若水却觉得如同过了一个时辰之久,萧宴放下筷子,第一次举杯。
“叔叔,丞相,多谢二位这六年来对宴儿的相助,若不是有你们在,我这皇位也不会坐得如此之稳。”
说完,他举起杯子一仰而尽,施然上前替他填满第二杯。
萧穹和闵朗起身,吃光杯中的酒坐下,萧穹平日冷冰冰的脸融化,笑盈盈,慈祥地看着萧宴,
“皇上客气了,您是一国之主,臣作为安国的臣子,理应为安国君主排忧解患,为百姓造福,这是臣的职责所在。”
闵朗附和道:“王爷说得是,若是说群臣里,谁人对安国的贡献最大,王爷当仁不让。”
“我敬王爷一杯。”
萧穹回敬一杯,“丞相严重了,与丞相的丰功伟绩相比,如同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两人中间隔着萧睿,一敬一回,表面和谐谦恭,祥和一派,可这话里话外暗藏玄机,刀刀戳人心。
萧宴道:“二位都是我安国的功臣,无需谦让,朕再敬你们一杯。”
三人彼此心照不宣说着官话,李若水将每个人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禁恶寒。
果然,能坐上顶峰位置的人,都擅长变脸。
萧宴怅然道:“一晃六年过去了,朕昨夜梦见了父皇,他还是六年前的模样,没有变老。”
闵朗恭维,“皇上与先帝父子情深,他定是思念至极,才会托梦于你。”
“父皇是来责怪于朕的。”萧宴怆然垂下头,端起酒杯,酒杯里的酒荡着波澜,琥珀色的瞳孔里泛着水光,眼眶微红,“他怪朕五年过去了,为何还没有找到玉玺。”
闵朗安慰:“玉玺一事,怪不得皇上。”
萧宴一饮而尽,“若是太师在世,他心思玲珑,定能替朕排忧解难。”
此时提起李若卿,李若水莫名心慌,就好似有一张无形的蛛网,将他围在中间,不寒而栗。
果然,下一息,萧宴的话就传了过来,“李二哥哥,是菜不合胃口吗?朕看你至今都未动筷。”
李若水勉强自己扯起嘴角,“下午在御书房,贪嘴多吃了几口点心,这会儿还不饿。”
“萧氏子嗣单薄,到朕这里,只剩下朕与睿哥。”
被提及的萧睿展颜,萧宴继续道:“睿哥常年不在上京城,聚少离多,朕与太师相处最久,他就如同朕的兄长一般,他的死,也让朕痛心许久。”
萧宴怅然若失的伤感,李若水并不能感同身受。他与萧宴本就不熟识,更何况萧宴还曾隐瞒过身份接近他。
再者,他的大哥李若卿回山庄也从不会提起朝中的事,所以萧宴所说到底是真是假,他无从判断。可若想安全离开皇宫,必定要顺着这小皇帝说下去。
“多谢皇上的关心,大哥在天有灵,自是不希望皇上为他的事如此伤神。”
“你能讲讲当日莲花山庄的情况吗?若卿,”萧宴赶忙改口,“太师有没有同你讲过什么?”
他这话说完,桌上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了过来,李若水一一扫去,瞬间就明白了今日这顿饭的意义。
他们想从他这里套出大哥李若卿同他说过的一些话。
李若水快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那三人的对话,又与太师府烧掉的残字相对,那个玉字,难道是玉玺?
金锁里的地图,难道玉玺就藏在那儿?
李若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两条眉拧在一起,在外人来看,他此刻正在努力回忆过去的事情。
可大哥为何将玉玺藏在李家祖坟的暗室,玉玺又为何落在大哥的手里?五年前莲花山庄惨案,难道就是因为这玉玺,而灭了他们家满门吗?
将所有的线索理顺,新的谜题涌现,李若水推开真相的门又进入另一片迷雾里,摸不到出路。
半晌,他回过神来,已然有了自己的决定。
大哥既然留给他玉玺的线索,定然也会将一切的缘由留在那儿。
这三人里,凶手是一个,还是两个联手,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这三人,谁都不可信。
李若水摇了摇头,“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当日父亲派我下山给侄儿买糖果,进店后便昏迷不醒。等恢复意识时,他们已经死了。”
萧宴歉意道:“抱歉,是朕考虑不周。”
李若水垂眸,原本空荡荡的瓷碗中多了一只鸡腿,上面浓郁的汤汁摇摇欲坠,季无常侧过头来,看着他,示意他吃掉。
他此时吃不下任何食物,可为了不让身边的人担心,他拿起筷子夹起肥美的鸡腿,轻咬一口放下。
咸香微甜的鸡肉冲击着味蕾,可他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闵朗温润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李公子今后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