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五年,奥斯曼共和国元年,东部。
七月末。
“北部急电:原帝国皇室已逃至与基辅罗斯接壤地区,基辅罗斯联邦密电询问是否协助遣返。”
“东部边境卡德尔城急电:近一月以来已有数十万回鹘难民自华夏联邦涌入,边境诸城已尽数关闭,治安官正在大规模排查非法滞留境内的华国人。”
“西南部穆斯、安卡兰特、马吉洛等城郡持续上报极端信徒恐布席击事件,旨在抗议共和国新出台的宗教改革法案。”
“西北部、西部等地,英吉利与格瑞斯联军已尽数撤退,战俘交换事宜定于三个月内完成,但格瑞斯要求用摩瑞德郡与我国交换达特利城,否则威胁要继续犯边。”
……
城郡议会大厦里,柯莫尔一边听着秘书、下属们的汇报,一边在面前摊开的舆图上写写画画。这位不到四十岁的军官,眼下已经是旧奥斯曼帝国的掘墓人、新奥斯曼共和国的“国父”——
国内甚至全世界都将他视为独神教国度里少见的“叛逆者”、“改革家”,有许多人都将他与华夏联邦大总统柳余缺相提并论。不过柯莫尔本人倒是不在意这些虚名,因为他向来是个极端的实用主义者:
作为独神教国家养育出的独神教徒,柯莫尔极为诡异的完成了从虔诚信仰者到怀疑论甚至虚无论者的转变。整个推翻旧奥斯曼神权帝国的过程中,他曾公开或者私下发表了大量质疑独神教法罕经的言论,但至今都未公开放弃信仰或者教徒身份;
作为土生土长的奥斯曼突厥族人,柯莫尔完全摒弃了突厥千年以来的部族思维,摆脱了野蛮征服高于一切的刻板印象,无论是经济、金融、制度还是文化,均全面向欧陆列强靠拢;
作为军校出身的职业军人,柯莫尔推翻旧帝制后完全摒弃了“军政府”治国的思维方式,而是效仿英吉利、法莱西等国的单一制共和整体,将旧奥斯曼帝国的“地方部分自治”、“军事完全服从于神权正负”等典型独神教国度做法统统扫进历史垃圾堆里。
最后是几项看似天方夜谭的极限操作——
第一,开放全民尤其是妇女参政议政权利;第二,教育职业化与工业化,全面压缩和规范神学院规模、运营模式;第三,独神教全面纳入正负公共管理事务项下,由正负全面接管和控制;第四,进一步开放舆论、文化传播管制与加强监控宗教极端化与地下教会并行;第五,军人向共和制和柯莫尔本人所代表的世俗体制宣誓效忠,树立柯莫尔本人绝对威权和奥斯曼共和国、突厥民族之父的绝对地位。
这些极限操作可谓前无古人,尤其最后一条看起来实在太过自恋,可对于此时此刻刚从极端落后、极端贫困、神权桎梏和外族侵略的突厥人来说,伟大的柯莫尔将军确实是真神赐给他们的“新圣人”——即便依据《法罕经》柯莫尔大圣人没有改变经文和释经权,可经文再如何禁锢思想,人终究是要靠吃饭才能活着的,能让自己吃上饭活下去的人,也算得上的是神派来的天使,不是吗?
“传信亚历山大元帅,旧皇室已不在本国境内,本国无权管辖。西南部等各地叛乱如果涉及极端阻值做背书的,一律抓捕重判,让法院从重从快公开审判,必要时用鞭刑或者绞刑。西部换城事宜我没有意见,让波坎特将军处理,但不得接受居民置换条件,绝不可放任克什派极端分子污染我国西部边疆。
东部边境难民已经进入的予以接收,但不得任由其聚集于边境地区,后续相关部门必须在半年内将这些难民分散发往各地,如果无法融入本地生活或宣扬极端思想的,一律驱逐。未接收的,和华夏联邦联络遣返……等一下。”
他难得犹豫了。在秘书不解的目光注视下,这位一向雷厉风行、从无迟疑的最高元首犹豫着,试探性的反问:“迄今为止,华夏那边没就此事询问过我国?”
“是的将军,”秘书迷惑中点了点头,似乎很奇怪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过。如果他们询问过,我们不敢不告诉您的。”
“……”
柯莫尔头疼的揉了揉额角。上次遭极端教徒刺杀时留下的枪伤又在隐隐作痛,然而此时此刻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既不是枪伤也不是眼下各地的烂摊子,而是……
而是,华夏联邦,这个远东地区几千年以来的“边缘地区霸主”,到底在想些什么幺蛾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之际,一位副官拿着电报匆匆推门而入:
“报告将军,华夏联邦总统府急电,邀请您进行国是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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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被后世史书记载为“乱世明主与末日暴君”的世纪会面,眼下就发生在华夏总统府三层一间布置朴实无华的小办公室里。
“真没想到,时隔十年还能再次见到你。”
年近不惑的奥斯曼共和国总统坐在办公桌对面,面向眼前刚过而立之年的混血男子,非常不见外的开起玩笑来:“你倒是不见老,就是瘦成骷髅上挂了张人皮。怎么,柳总统虐待你?”
“呵,之前是骨头架子,已算有进步了。”
沈夜北也不见外的怼了柯莫尔一句:“倒是柯莫尔将军,风霜之色真是挡也挡不住啊。”
男人之间,尤其是他们这个级别的“人物”之间拿外貌取笑对方,自然不会仅仅是为了找乐子。友好互损一轮之后,当然就该进入正题,于是柯莫尔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先喧宾夺主道:“沈先生,你不厚道啊!”
他嘴上笑骂着,眼睛却是不笑的:“你们国家自己的内政处理不清楚,却要别国背锅,这可不像是负责大国的作风。”
“背锅?”柯莫尔说的直接就是汉语,沈夜北当然听得真切他言外之意:“背什么锅,西北独神教地下教会不就是奥斯曼资助的?打着宗教旗号大搞‘突厥共同体’宗主国意识,手段这么脏,还不允许别国反击么。”
沈夜北言辞虽然激烈,但语气相当平和,并无生气恼火之意。柯莫尔也没含糊,反应奇快的反唇相讥:“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奥斯曼帝国做的事,与奥斯曼共和国何干?你们华族有句古话,冤有头债有主,可不要随意乱攀扯呦。”
“哦,是吗?”
沈夜北和蔼可亲的注视着他那双湛蓝的眼睛,笑眯眯的:“按将军的逻辑,那奥斯曼帝国历史上从格瑞斯及东欧、中远东各国分割出去的领土,是否也跟奥斯曼共和国无关?”
他进而充满恶意的补刀:“真没想到柯莫尔将军竟是个国际主义者,可敬可叹,可敬可叹啊。”
柯莫尔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总算收敛了些,这时才正色道:“沈先生,你了解我是怎样的人,就不客套了。回鹘难民问题已然对我国刚刚稳定下来的社会秩序造成了严重冲击,贵国必须想办法解决,否则——”
“否则,贵国就要与基辅罗斯联合,彻底阻断欧陆与我国之间的经贸文化交流,对么。”
柯莫尔脸上表情不变,语气温和:“也不是不可以。”
“好。”
沈夜北嘴角微微上翘:“那就如将军所愿,回鹘流民问题我们解决,贵国保持中立态度即可。如何?”
“成交。”
柯莫尔爽快应下,紧接着又忍不住好奇反问:“贵国打算怎么解决?”
“这种事贵国也要操心么。”沈夜北莞尔道:“如此关心自己的‘教胞’,不如我国境内残留的回鹘也全都送给你们?”
“……”柯莫尔被他这逆天发言搞得瞳孔地震了一两秒,然后终究没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儿,语气生硬:“沈先生,你这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
沈夜北,这个当世及后世眼中“恨”独神教入骨、恨不得将所有狂信徒送入十九层地狱的“屠夫”,居然跟身为独神教国度头头的柯莫尔“相谈甚欢”,这种“史实”即便放在几百年后的历史书里都让老师们无从传授。可事实就是,至少眼下两个人居然真的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就这个话题深入探讨了下去。
“记得十年前托克逊城初见,我说过什么吗。”
柯莫尔问的突兀,沈夜北却老神在在答得飞快:“你说,独神信徒也是人,是和华族人一样的人。”
“你的记忆力很好。”
沈夜北于是又笑:“我只记得该记之事。”
柯莫尔却摇了摇头:“可我想说的不是这句话。我当时还有一句——伟大的突厥人民不会重蹈其他独神国家的覆辙。”
沈夜北好笑的挑起眉尾:“是么?毕竟十年前的事情,我都忘了。”他进而语气里带了点赞赏之意:“如今看来,你就快做到了。”
——十年过去了,当时的少年已近中年,当时的青年已是中年。相同的是两人都已成为各自祖国名实相副/有实无名的元首,不同的是……
“只是‘就快’而已。”
柯莫尔难得愁眉苦脸了几秒就变了脸。那张因常年战争生涯而略显沧桑的英俊面容上,居然泛起了一点幸灾乐祸似的笑容:“来之前就听说你被定罪了——你们华族人不是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么,怎么这次来真的?”
他继而得寸进尺,开玩笑似的随手揩了一把沈夜北手腕上的铐子:“戏演得这么逼真,贵国百姓真能信你这位‘暴君’能被律法约束住?”
“四万万人口受过现代教育者寥寥无几,愚昧者自然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