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不以为意,也不再如之前那般耻于被他人看到身上刑具,甚至反驳得脸不红心不跳:“即便不信,这也是必要‘仪式’,不是么?”
他进而反唇相讥:“听闻将军也早在半月前被贵国□□传唤,有被定为‘独/裁罪’之危,情势似乎也并不乐观。”
“哈哈,沈先生如今这步田地,还有心力关心我这个‘外人’?”柯莫尔俏皮的眨了眨眼:“放心,我可不会像你这般,把自己整成这副惨状。”
这样说着,他起身径自走到窗前,透过总统府被擦到近乎透明的落地窗俯瞰京都城朱雀大街。他忽然毫无预兆的提起另一件事:
“来这里的路上,我看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顿了顿,柯莫尔微微侧过头来看向沉默着坐在阴影里的男人:“比如说,现在满大街都是讽刺你的报纸。”
“岂止。”
孰料沈夜北根本不在意他语中讥讽之意。他甚至从善如流的补充了句:“有空去剧院看戏,或者随便找个茶馆喝茶,你还能听到更多骂我是疯子和魔鬼的声音。”
“你受得了?”
对于这个问题,沈夜北似乎觉得很奇怪。他微微抬头,神情极为平静:“为什么受不了?”
“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知道,而且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柯莫尔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目光愈发古怪:“所以我很好奇,你屠城灭族数百万人之众,只是为了找刺激?还是为了生前不得好死,死后上史书当千古罪人?你是受虐狂吗?”
“一千年前,独神教的弯刀将世界各地佛陀之国、上帝之国变为滋生贫穷与愚昧的魔神蛮荒时起,这些地区就已经失去了第二种选择。两千年前,法家思想的屠刀在秦国土地上高高扬起、变百家争鸣、兼容并包为利出一孔、万马齐喑之时起,华夏就只剩下唯一一种出路了。”
沈夜北没有直接回答他那个堪称尖锐的问题,反而无缘由的、意味深长的提起了另一件事。柯莫尔微微一怔,回望向他。
半晌无言。
“柯莫尔将军。”最后还是沈夜北主动打破了沉默:“你与我,本就是难兄难弟,同病相怜。”
“不……”
柯莫尔却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这一瞬间,他仿佛忘了面前之人的身份,肆无忌惮的交心起来:
“不一样。”
他说。与此同时,他毫不避讳的一把扯开前襟,露出胸口狰狞的枪伤。沈夜北神色微动,随即松了口气:“传闻果然不假。”
“我热爱我的民族。为了我的民族早日摆脱独神桎梏,我可以牺牲个人的一切,包括名誉、道德甚至生命。”
柯莫尔轻声叹道:“可那一次极端信徒的刺杀,却让我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要想救我的郭嘉、我的民族,首先必须活着。”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因为死人,是无法改变这个操蛋世道的。
“我已经选择了最温和的道路。”
他注视着面前男子灰绿色的眼睛,缓缓道:“即便我早已醒悟这世上根本没有真神,即便我私下早已不再认为自己是独神教的信徒,可在我的同胞面前,我永远无法将自己完全从‘独神信徒’的身份中剥离开来。一旦我放弃这个身份、标签,我的同胞就会立刻弃我如敝履。那时,我将再无任何机会亲手改造我的民族。”
“所以沈先生,这也是我最无法理解的地方。”他很认真的,带着一点探究意思的看向沈夜北:“你明知放弃传统伦理,就等同于丧失了掌控国族的合法性,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沈夜北非常耐心的听完了他这一通自我剖白。等他一口气全部说完,才道:“将军保留信徒身份乃至公然要求全境奉你为人间的‘神’,为此不惜行威权毒裁之实,根本目的是什么?”
柯莫尔不假思索:“为了改变我的同胞,我的国度。”
沈夜北继续反问:“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手段,而非目的?”
柯莫尔:“当然。”
沈夜北:“手段是什么,重要么?”
柯莫尔:“……”他试探着:“所以你西北屠城彻底抛弃儒家伦理,也只是手段?”
他进而大摇其头:“这种堪称极端和恐怖的手段和你的目的可谓南辕北辙,缘木求鱼。”
沈夜北却只是笑,笑容平和安静。
“将军短短数年之间,已成了奥斯曼民族的‘新神’,恭喜。”
“……不要取笑。”柯莫尔板着脸:“你该知道,这种崇敬和爱戴维持不了两代人的。”
经书有言,其作者就是真神降临于世间最后一位代言人。从他以后,再无任何代言人可以修改经书,而释经权永远掌握在作者的直系血亲手中,任何人不得染指。奥斯曼历史上曾为上帝教国度,被独神教武力征服后被迫集体改宗,如今已有千余年,国内民众对于独神教的狂热早已不亚于其发源地的原住民。正因经书千年间一字未改,故而时至今日仍有石刑、剁手剁脚、火刑、枭首等极端野蛮和原始的刑罚——
而这些,举世皆知,举世皆不敢言。当一个总角信众占全世界人口四分之一以上时,它善良与否,早就不重要了。
“嗯。”
沈夜北也没反驳,而是从善如流:“那么将军百年之后,如保守极端教义回潮、民众放弃现代文明,自愿重新回到千年前的生活方式,当如何?”
柯莫尔哑口无言。
沈夜北笑了笑,盖棺定论:
“你说得对。我们不一样。”
柯莫尔瞪着他。约莫半分钟过去,他才无奈的舒出一口气来:“是的,我们不一样。”我……比你更绝望。
两千年螺旋进化到极致的法家秦制,和一千多年只字未改的战时经文……
哪个更难改变,不好说。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哪条变革之路都必然流血,区别仅仅在于,流血多少而已。
柯莫尔长叹一声。
他今天来,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多说已然无益。于是他起身来到玄关,将军用大氅披在身上便要离去。出门之前他微微侧脸,和身后阴影中未来的“华族暴君”进行了最后一段、也是史书中最诡异一段对话:
“代价是多少人。”
“至少百分之五。”
“……”柯莫尔顿了顿,嘎声反问:“二十分之一?”
“这是我们。”沈夜北敛下睫羽:“而你们,至少需要三分之一,甚至更多。”
“你疯了。”
柯莫尔气极反笑:“即便二十分之一,也是两千万人。你真是疯了!”
“我疯与不疯,历史将会见证。”
沈夜北端坐黑暗之中,窗外的天光竟似完全无法照进他的身影。柯莫尔望着这个被镣铐锁住的男人,直到这时才惊觉——
它们锁住的,已然不是人类,而是杀神,是魔鬼。
他做不了沈夜北这样的魔鬼。永远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