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南阳公主当真不像个公主,性子出奇的温婉谦逊。郦姜一口回绝了邀请、表示只愿在房中清修,安陵无奈,不得不如实转告。谁知元氏没有露出半分不耐和怨怼,而是在阶下遥遥叩见仙女娘娘,随即婷婷行至女孩面前又是一拜,礼数周全,全无纰漏。
“不知仙童愿前往否?”
阿姊辟谷了,她可没有!安陵扬起眉梢,杏眸晶亮。她早就在等这句话,不过是碍于身份矜持着,眼见妇人瞌睡递枕头,索性直接顺坡下驴。
“多谢夫人!”
若对郦姜恭敬还能解释为敬畏神仙,但待府中奴仆和善,或许只能说是妇人本性如此。一名婢女用铜盆端来热腾腾的水,水面还漂了几朵干花,她以为是菜就伸手去接,想着离桌更近能帮忙摆盘。婢女顿时花容失色,将铜盆举过头顶跪下,手臂颤抖,低头连声告罪。安陵不解,局促僵在那里,元氏连忙解围:
“家里人不懂事,岂能让贵客亲劳?请净手。”
妇人自己接过铜盆端到她面前,安陵本想说这水净手太浪费,不如拿来喝——可顶着那热切目光实在开不了口。不得已,她强忍着不适,在热水中沾一下又迅速抽出,立刻有人上前执起她的手轻柔擦干。元氏面容含笑,转头把盆递向那婢女,温声道:
“下去吧,莫要让将军知晓,今日就当无事发生。”
婢女磕个头,接过盆,惨白着脸退出门外。
“让仙童见笑了。”
安陵很勉强地摆摆手,暗中掐自己一把,撑起笑脸落座。
菜肴称不上丰盛,但胜在精致,荤素搭配得当。她夹起菜小口嘴里送,慢吞吞咀嚼着,感觉差不多该吞了就滚动喉咙,仿佛所食并非佳肴,而是什么难以下咽之物。每当有人靠近宴席,或端盘,或斟茶,她总会受惊似的抖一下,注视婢女做完退至一旁才愿意重新举筷。
元氏注意到这点,关切询问:
“莫不是菜品不合胃口?”
“不是……”
妇人想了想,又道:
“那叫这些奴婢都撤下去?”
她忙不迭点头。
安陵总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正附身于那些奴婢一样,或立或跪,透过无数双眼睛审视着宴席中的女孩与妇人。膝骨久跪的麻、茶壶传来的烫、衣装单薄的寒、战战兢兢的惧……明明这些事她一件都没有做,可分不清是幻觉还是什么,四周那些朦胧人影仿佛都是她的化身,彼此感知连通,喜怒哀惧奔涌,最后一齐汇聚在她的意识中。
脑海里的堤坝嗡鸣,显然已是不堪重负。
等众婢女退出屋门,席间只剩她与元氏二人。激荡的潮水终于退去,安陵如蒙大赦,恍惚着吐出一口浊气,垂下头抱碗扒饭。元氏没动几口,只顾着给她布菜,点滴关怀润物无声,宛如一位慈母,这令她想起了郦姜——噩耗传来之前、待她极好的郦姜。
家中有变,阿姊悲痛抑郁,她都懂,因此格外乖巧。只不过独处时,偶尔有那么一点点……不是滋味。
如果能查明郦伯身亡的真相,阿姊会不会好受一些?
思及此,安陵眼珠一转,若无其事地与元氏闲聊,从宴席说到后园山石,继而惋惜这天寒地冻泯灭了一副好景致。
“倒是苦了您,还要跟随将军到这战乱之地受累。”
元氏笑吟吟的,两颊红润,露出一副小女儿的娇俏态。
“我是他的妻,他到哪里,我自然要跟到哪里。”
“将军英勇神武,夫人蕙质兰心,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此恩爱,真是令人艳羡。”
“老夫老妻,说什么恩爱不恩爱的,他可没少欺负妾身……仙童莫要取笑妾了。”
妇人两颊浮现一抹红晕,忸怩着把话头略过去,安陵应着声咯咯笑,眉眼弯弯,瞳仁却时刻紧盯元氏的神情波动——率性自然,不似作伪。
萧寅颇受朝廷依仗,还与当朝公主鹣鲽情深,究竟有何缘由谋反?退而言之,即使他心怀不轨,作为枕边人,公主岂能没有丝毫察觉?
心里那柄秤开始不由自主倾斜,女孩借低头扒饭遮掩面上凝重之色,已粗略有了计较。不过她时刻谨记玄离教诲,没敢放任秤杆一偏到底,而是在心底写下“权贵”二字,圈起来记上一笔。
看来迟早要去拜访一趟元仲卿。
水足饭饱,宾主尽欢,安陵起身告辞。元氏早有准备,召来一众手捧木匣的婢女,匣中盛有各色流光溢彩的珠宝器物。她再三推脱,终耐不住主家热情,又不愿无功受禄,便指着桌上那盘几乎没动过筷的蒸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