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驱鬼不难,举手之劳,但这谢氏如何招来大妖、是否值得相救,便需要额外思量一二。玄离有心打探他家中情形,寒暄几句后起了话头:
“我确有一事不明,听引路的小郎君称您为‘恩公’,又是怎的?”
“惭愧,我劝过他们改口,他们不愿而已。夫子可知当年浮山堰之事?”
“……自然有所耳闻。”
岂能不知?人界分作南北两朝,各自裂土封王,对峙已久。十年前,南朝皇帝围困寿阳却久攻不克,盛怒下命造浮山堰以蓄洪淹城,致使淮水泛滥吞没万顷良田。不仅如此,筑堰极度损耗银两劳力,民间多疾苦,百姓背井离乡者甚众,卖儿鬻女、易子相食屡见不鲜。
待后知后觉意识到灾情时,被他寄养在民间的孩子已经死不见尸。
这话题太沉重,谢公叹口气。
“我虽无本家之能,但多年来积蓄还是有的,且出了些钱财尽己所能助灾民立身,孤幼者留在家中充任奴婢——那些少年是已然长成的稚子,留在家里当差,算是有个糊口的营生。”
玄离微微颔首,由衷称赞:
“谢公仁厚,必有善报。”
可惜了,若那个孩子也有这般好运……
“不敢当。小儿皆已加冠,各自赴外地求学谋官,只余小女年幼待字闺中。我收些童男童女在身侧,姑且排遣膝下寂寞罢了。”
天灾人祸年年有,相比之下浮山堰连插曲都算不得,便这么被轻描淡写略过去了。二人对坐闲谈,百家学说无所不及,引得谢公时而唏嘘慨叹、时而抚掌大笑,在此按下不表。
且说安陵自泉山与玄离分别心知误了时辰,于是途中未敢停歇,匆忙赶回谢家坞后刻意避开前街挑窄路绕远,从后院牛棚处的侧门潜进主宅。她先把水桶托给东厨交代了果酿事宜,再将扁担归还柴房,又仔细清理了襦裙和鞋边的泥土并捋平褶皱,踌躇片刻,终是推开偏院门扉进去屈膝下拜。
“妾身……”
“怎的这样温吞?快过来,我正要扮傩戏玩。”
说话的是个与她一般年岁的小娘子,梳双环灵蛇髻,头插翡翠步摇金银花钿,额间一抹精巧梅花妆,肤如凝脂巧笑嫣然,削葱根似的纤纤玉指提着丝质彩绣石榴裙,身边陪侍数位年长几岁的婢子。见她心情愉悦,安陵稍稍松口气,贴着笑走上前:
“娘子今天想玩什么?”
“唔,让我想想,牛郎织女相会?非吉,不妥不妥……狐仙娶亲?这个刚玩过……那就百鸟朝凤,我是最尊贵的凤鸟!”
她伸手指着一个婢子,“你扮作黄鹂”;又指向另一个,“你是山雀”;最后轮到安陵,她蹙眉思索几息直摇头。
“不成,像你这般粗鄙,想来没有什么合适的禽类。”
“我是斑鸠,斑鸠。”安陵忙将两臂蜷在身侧扮成圆鼓鼓的肚子,一边有节奏地点头一边模仿叫声,“咕咕咕——咕咕咕!”
“嗯,马马虎虎。我来论戏。”女郎扶着婢子站上砖石,前跨一步,怒叱,“大胆鸠鸟!身为家仆却窥觑我良人,你可知罪?”
安陵眼珠子一转又眨了眨,当即顺着话头跪地肃拜。
“臣冤枉,请娘娘明鉴!”
“我且问你,我父母与他长辈约为婚姻,那小郎君为何仍不上门提亲?是不是你施法从中阻挠我们相见?”
“娘娘容禀,此事臣概无所知……”
“还敢狡辩!来人,先打她二十闷棍。”
两侧婢子各折了树枝一拥而上将她围住,安陵不敢躲,把身子缩起来任她们打,像一只入定老龟。枝条尽往两股和脊背落下,不经意间有尖端划过脖颈,刮出一道渗血珠的红印。不多时,院外忽然传来叩门声,众人停下动作,只听来者通传:
“小娘子,家中有贵客登门,郎主让您去正堂赴宴。”
“知道了,告诉阿爷我等会儿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