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鸣蜩,六月精阳,周遭已隐隐酝酿出暑气;泉山却因那一汪泉水的滋润和满山华盖的荫蔽多了几分清凉。自云雾中向下望去,入眼处尽是郁郁葱葱的林海,在风中微微起伏。其中潜隐着诸多鸟兽,不时传来几声啼鸣,忽然游鱼似的摆尾拍浪,却又寻不见了。
玄离远远感知到泉水的清冽,抬手撤去御风诀飘然落在林间,又仔细收敛起周身活泼的水属灵气,正了角巾、理了长衫,摇着麈尾不慌不忙走在道上,恰是个云游隐士的模样。
山坡称不上陡峭,仅一条土路蜿蜒前行,沙尘细碎,零星歪倒着几棵嫩草,像是常有人往来。
天朗气清,山峻水秀,辜负这等美景岂不可惜?他昂首想要吟上几句应景的诗文,可转念一想:此时恰逢开山伐猎的时节,若惊扰了飞禽走兽,农户免不得空手而归,那他岂不是罪过?
于是噤声作罢,自顾自地赶路。
不料没走多远,半山腰忽然传来一声呐喊,激荡山谷,余音层叠扩散。紧跟着是忽高忽低的曲调: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声音稚嫩得很,似是雌雄莫辨的总角之年,不过胜在中气十足,接连唱了三遍仍未显出疲态。后劲有余,玄离暗赞一声健旺,顿时兴起。
虽说穷苦人家的孩子常自幼帮衬家中,但仅限于拾柴拔草之类的活计,山野多虎豹,哪家长辈宽心让这么小的童子孤身进山?况且寻常百姓会认字已是了得,又如何供得起私学?
他立在树荫下等了片刻,终于瞧见一个身影稳稳当当向这边走来。
杏仁眼,柳叶眉,两髻各垂一缕青丝,衣袖挽着推至上臂。翠绿对襟襦裙高高提起系个结,长摆松垮垂至膝间,露出双足健步如飞——竟是个女娃娃,还驮着条扁担,两端各挂一个木桶,压弯了末梢微微晃动。她却气息均匀,仿佛肩上没有重量一般,扬起一张小脸直往山下冲。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小娘子,请留步。”
“呦呦……哎呀?”
小孩吃了一惊,立即止步寻找声音来源,待看清树下的人后扶着扁担转过去,木桶一震,溅出几朵水花。玄离连忙行礼,移开视线安抚道:
“娘子莫急,是在下唐突了,先将桶放下吧。”
女童乖巧应声,提气半蹲放下扁担,又散开系在腰间的襦裙,草草拍打几下褶皱,朝他像模像样作个揖:
“先生说哪里话,是我唐突了先生才对,我给先生赔不是。”
玄离谦逊还礼,报上自己姓名,又道:
“我闲游至此迷失方向,受困半日,实在干渴……”
话音未落,小孩利落抄起桶里的木瓢,将手柄冲着他递了过来。
“我叫安陵。喏,这里有刚从山顶取来的泉水,先生若不嫌弃请先用些?”
“感激不尽。”
他取下腰间葫芦动瓢,漫不经心却一滴未洒,还能捎带着观察女童的举动。趁他取水,安陵扭身掀起身后的裙摆,用力揉搓几下,再“呼、呼”吹两口气,面上显出如释重负的神色。玄离眉梢一动,细细品着葫芦里的清液,不禁赞叹:
“好水!”
安陵迅速放下裙角,咧开一个灿烂笑容。
“山顶的酿泉是这附近最好的水,先生喜欢就多喝点。”
“娘子爬山取水实属不易,我岂能贪得无厌?”
“先生言重了……”小孩略加思索,伸出手遥遥一指,“沿这条路下山,向东走不到三里有一处谢家坞,那便是我的主家。阿郎向来好客,尤其像先生这样的贵人,定会以礼相待。莫说一碗水,即便是山珍海味、金银珠宝,阿郎也总是舍得。”
“闲云野鹤而已,哪里称得上贵人。”玄离笑道,“看你这样是准备回去吧?既然顺路,不如我们结伴同行?”
岂料安陵一顿,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成,阿郎不许我独自上山,是我家女郎想用山泉做果酿,这才差遣我偷偷溜出来。”说罢,女童重新架起扁担,深吸一口气往上顶,快速走出几步,又慢吞吞退回来,认真叮嘱道,“若见到阿郎,请先生不要提起曾遇见过我。”
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奇也怪哉!身穿绸布,口诵诗书,礼数周全但行事不羁,又做着下等奴仆的粗活。心中困惑丝毫未解反而更甚,玄离略作沉吟,当即决定远远跟在安陵身后一同下山。
越靠近山脚,林木愈发稀疏,随处可见砍伐遗留的树桩枝叶,零零碎碎散落一地。路面尘土板结,许是下过雨又干透了,仅有屈指可数的马蹄印和车辙,两侧杂草丛生,沿途竟未曾遇见一人。
走出二里地,远处果然出现一座四四方方的坞堡,壁垒高近三丈,门楼、角楼之间以天桥连通,隐约可见巡查的人影。挑着扁担的小小身影未加停留便顺利进城,玄离收起麈尾,改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放缓步伐悠哉悠哉走上前,被两个守门少年拦下。
门楼上的武夫纷纷戒备,张弓声此起彼伏。
少年倒还算和善,只把长枪往地上一杵,抱拳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