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清心殿还是先帝在位时修葺的,四面环绕花园,其间种下各式花草,还从颍州搬来了名贵的紫芍药。
芍药娇嫩,从泗京派人骑千里马来回颍州护送,最快也有八日。那年崔仲明寻来了颍州最好的花苞带回,往返三次,累死了四匹骏马良驹。
芍药花仅次于牡丹之下,亦是国色天香,不只是崔仲明心爱这品种,骆绯也十分钟情于这盛放在颍州故乡的花。
听见一阵稳而轻的脚步由远及近,崔姣姣屈膝道:
“陛下万福。”
只听落座后的帝王回道:
“皇姐快快免礼,你我姐弟,万不可如此拘礼。”
那声音听着还尚存稚气,可言辞间却已见稳重,想来这小皇帝虽不满十四,可天家长成的帝王又岂是寻常只知玩乐的孩童。
崔姣姣嘴上道谢,又站直了身子,抬眼,第一次见了这素未谋面的弟弟。
吊睛长眉,倒是和书中所写的崔仲明像了个十之八九。
“皇姐来得正好。”
少年天子的声音从冰雾后飘来。
崔姣姣望向声源,只见五口青瓷冰缸环绕的龙案后,小皇帝崔宥正把玩着一支紫芍药。花茎折断处滴落的汁液,在宣纸上晕开血一样的痕迹。
“尝尝,颍州新贡的冰酪。”
他推来琉璃盏。
“帝师刚命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帝师,便是崔宥对阎涣的尊称。
崔姣姣盯着盏中猩红的碎冰,突然想起原著那段毛骨悚然的描写。阎涣每次处决政敌后,都会命人取其心头血制成冰饮,送给曾反对他的朝臣“品尝”。
殿角铜漏突然发出异响。
“咚!”
崔姣姣袖中的玉匕应声发烫。
她看见而墨竹正悄悄退向绘着《孔雀东南飞》的屏风之后。
“皇姐此番辛苦,不日怀朔部使臣便会护送左贤王至泗京城中,到那时朕将于含元殿内设下宴席,促成贺朝与草原的联姻。皇姐多年来在司州,是朕这做弟弟的亏欠了你,若非帝师把持朝政,朕也不会至今才接回皇姐。”
看他眸中闪烁的精明,崔姣姣便知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
见崔姣姣不答,崔宥眼珠转了转,起身走下台阶。那金黄色的龙袍自殿内烛火交相辉映中靠近崔姣姣,龙头的花纹愈发狰狞,似是发怒。
崔宥到底年少,瞧着比崔姣姣矮了些,姐弟二人凑在一处,终于稍显几分亲人的意味来,只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和睦的。
“陛下折煞了,我在司州很好。”
崔姣姣莞尔一笑,微微低头去看他,崔宥此刻方才认真看清了这位庶姐的容貌,哪怕尊贵如天子,也出神了一刹。
这崔瓷生得真是...
真是个天生联姻的好棋子。
他忍不住激动起来,幻想着草原会对贺朝献出的这份礼物有多么满意,到那时崔瓷再给那左贤王生下个一儿半女,他也羽翼渐丰,若彼时提出联盟诛灭叛贼阎涣,怀朔部岂能不顾念秦晋之好的情谊,帮衬一二。
“陛下。”
她突然按住了天子冰凉的手腕:
“怀朔使团三日后抵京,您可知他们进献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
崔宥的指尖还停在崔姣姣手背,龙袍袖口金线绣的龙睛却正对着她咽喉。少年天子忽然轻笑,转身时曳地的袍角扫过冰面,带起一阵血腥味的凉风。
“皇姐且看。”
他忽然掀开最近的那口冰缸。
浮冰下赫然沉着半幅羊皮地图,墨迹在冰水中妖异地扭动,正是怀朔部许诺割让的三州疆域图。
“左贤王连聘礼都备好了。”
崔宥舀起一捧冰水,任其从指缝漏下。
“皇弟,长姐虽长在司州,比不上前朝的文官大臣们,可联姻一事还是略懂一二。长姐这些年听说了不少泗京的消息,明白皇弟在千岁侯身侧忍辱负重,只为夺回父皇留下的江山,不愿叫他夺去,是也不是?”
崔宥微眯着眼,却不开口言说。
“眼下千岁侯独大,朝中几乎无人能与之匹敌,可他始终未有动作,皇弟这才想以联姻之名,拉拢怀朔部在草原的兵马,是否?”
崔姣姣直视他的眼睛,坚毅了神色,道:
“眼下并非良机。怀朔部现今的单于阿斯愣是个不好拉拢的,多年来带领族人于乱世中生存,从不发兵支持哪国,更何况这是贺朝内部之事,外人都知晓是趟浑水,单于怎会舍得独生的儿子涉身其中?”
崔宥眸中一亮,不曾料到这离泗京千里之遥的庶出丫头竟有如此成算,着实欣喜了一番,如此聪慧的女子收为己用,再粉饰成纯真的模样嫁出去,不知能省去贺朝多少兵马。
可惜了,阎涣不好驭女,否则这样的上等货定要培养一番送到他身边去。
“长姐所言极是,那依着长姐的意思,朕该如何?”
想他是被自己说动,崔姣姣难掩希望之色。
“阎涣那样精明之人,怎会不知皇弟联姻是何用意,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眼下皇权根基不稳,军权十万在阎涣之手,虽不能形成疾如旋踵之势,可也不容小觑,万不能过早惹怒了他。”
“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找个由头取消婚约,给阎涣台阶,叫他知晓,皇弟并无与帝师敌对之意,保留根基,蛰伏以待来日。”
他假装扶鬓,实则在思考对策。
“皇姐可知,你一句不妥,值多少条人命?”
他挑眉。
“皇弟误会了。”
素手突然按住冰缸边缘。
崔姣姣借力凑近,发间金步摇垂珠堪堪扫过崔宥喉结:
“我要说的是...”
“砰!”
殿门突然被狂风吹开。
墨竹惨白着脸扑进来:
“陛下!千岁侯的仪仗到朱雀门了!”
崔宥龙袍下的身躯明显一颤。
崔姣姣敏锐地捕捉到他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鼓起的形状,分明是原著里提过的短剑“龙鳞”!
不等她出声询问,殿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清心殿外铺陈的莲花纹长砖被踩得发出嗒嗒声响,崔姣姣侧耳细听,像有七八人的样子,且脚步顿起有力,应是一队高大的男子。
她还未等到窗外的一排黑影走到朱门前,只看殿内所有的宫人们陡然凝重的神情,便是一阵疑惑。
“千岁侯到——”
内官通报之声贯穿横梁。
“慌什么。”
天子冷笑。
“朕与皇姐叙话,难道还要他阎涣准许?”
话虽如此,他却疾步走向鎏金屏风。
崔姣姣望向窗外。
暮色中,一队玄甲骑兵正穿过宫道,为首者茶褐色的瞳孔在火把映照下亮如琥珀。
“帝师回朝,朕有失远迎啊!””
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幼帝如此虚与委蛇,只是沉默地踏入殿内。身后一众近卫,包括阎泱在内全部腰间佩剑,无不神情肃穆,略向崔宥行了一礼,便再次直起身子立于阎涣身后。
“帝师此次夏州祭祖可顺遂?这些时日帝师不在,朕孤身一人实难处理好政务之事,盼着帝师归朝,如盼甘霖。”
“眼下公主与草原联姻在即,帝师正好替朕掌掌眼,看看朕这位长姐能否入了那左贤王的眼?”
话音刚落,阎涣身子未动,只是斜了眼眸瞥向崔姣姣一边。
不好。
崔姣姣心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