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明灭,恰如他深沉漆黑的一双眼。
青白烟气在两人之间蜿蜒攀升,崔姣姣的指尖还停留在阎涣臂间纱布的结扣上。
那人茶褐色的瞳孔映着跳动的火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此刻正倒映着她微微发颤的睫毛。
“包好了。”
她迅速收回手,却见阎涣忽然用左手按住右臂伤口。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纱布上摩挲,仿佛要透过层层细布,触碰那些更深更久的伤痕。
“大人手臂上旧伤不少。”
崔姣姣将药箱铜扣“咔嗒”合上。
“虽不该多言,但医者仁心,还是想多嘴一句。大人现下年轻,可也不能轻率,新伤旧伤积年累月下去,待年岁大了,怕是有的受。”
窗外流苏树沙沙作响,雪白的花瓣被夜风卷入,粘在阎涣肩头金线绣的芍药纹上。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落花的季节,跪在太医院的阶前求一副金疮药,却被人用扫帚生生赶了出来。
他细细地回想着方才崔姣姣说的话。
她说,若自己是个好官,就该放眼天下,细看民生。
可他,怎么能算得上是个好官呢。
“或许我活不到那时候。”
他碾碎肩头落下的花瓣。
崔姣姣心头一跳。
烛芯突然剧烈摇晃,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一柄寒刃已抵住咽喉。
冰凉的触感顺着颈脉游走,她看见阎涣袖口的暗纹在光影中泛出血色。那是方才伤口渗出的血珠,此刻正顺着匕首纹路蜿蜒成线。
“你不怕?”
他问得轻巧,像在问今夜的月色。
刀光映出崔姣姣眼底的星点。
“大人若要杀我...”
她忽然伸手轻握住刀刃。
“方才就会动手了。”
阎涣瞳孔骤缩。
崔姣姣的掌心贴着那森冷的刀面,眼中丝毫未有慌乱之色。他闻见夜色下,空气里弥漫着的丝丝白芷药香,恍惚想起许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攥住过刺向父亲的那把染血的剑。
“你何以见得,我会放了你?”
阎涣挑了挑眉,问道。
“直觉。”
崔姣姣唇边微勾,转过身来,盯着他死水一般的瞳孔。
有意思。
阎涣双眼微眯,沉吟片刻,而后快速收刀入鞘,长臂一挥,将那件匕首于掌中轮转几番,手柄向外,递到了崔姣姣的面前。
“这是何意?”
崔姣姣不敢贸然接过。
“治伤的报酬。”
他淡淡答,想了想,又解释道:
“你孤身一人,拿着防身。”
崔姣姣伸手接过,阎涣便将匕首放置在她掌心,那刀鞘不算太大,随身放着应很灵便,崔姣姣余光一瞥,只知道通体呈古铜色,不甚惹眼。
“多谢,只是...”
阎涣倒了盏茶,指尖于冰冷的茶杯口处打着圈,长眸微垂,道:
“怎么?”
崔姣姣双手握住匕首,感受着这个世界的温度,侧过身去望着他,道:
“哪有送女子匕首的?”
一时无话。
“呼——”
冷茶的表面荡开细纹,映出他骤然阴沉的脸。
阎涣只是捏着茶盏举到唇边,轻吹了吹。
“萍水相逢罢了,你与我大抵只此一面,我便不会取你性命。”
“既治好了伤,便回罢。”
崔姣姣瞧不出他的心思,却也知道此地不可再久留,于是道谢一声,提起药箱向门口处走去。
待伸手推门时,心生恻隐,终究还是回身。看着他,心中不免猜想,这样一个复杂的人,在书中哪里出现过。
可如此鲜活的人,真的只是一个纸片人吗。
若是,她该敬佩作者文采斐然,竟塑造出一个生动的配角,还是该遗憾世事无常,一个完整的人,竟只是个角色而已。
漫漫长河中,他是否有一刻生出过半分炽热的心脏,能够真实地跳动,和自己一样?
“大人。”
她莞尔道:
“若你我再见,大人可会杀我?”
阎涣未抬眼,只是仍旧捏着那倒满的茶盏,十分肯定地回她:
“你我不会再见。”
最后看他一眼,烛火燃得只剩短短一截,他的影子被投射在背后的旧墙上,端正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蔓延到窗外,他的一部分,代替他逃出着躲避刺客的屋子,短暂地自由了。
崔姣姣心中叹息,转身离去了。
木门"吱呀"合拢的刹那,烛火猛地窜高。阎涣的影子在墙上暴涨,如困兽撞向窗棂。他凝视着地上那滩血迹,忽然将茶盏砸向墙壁。
"哗啦!"
碎瓷片四溅,其中一片扎进一旁《孔雀东南飞》的浮雕里,正中将离去的马车劈成两半。
流苏花的香气三五里外便能闻见,此刻屋外纷纷落了一地的雪白,她踏着步子,仿若能通过夏夜长风,走回她本应存在的世界去。
回了屋里,崔姣姣从袖口出摸出那把匕首,坐在榻上,借着烛火仔细地看。
并未多想,她便握紧刀柄,拔出匕首来看。
只见焰火跃动,一根通体由青白玉雕刻而成的匕首便显现在崔姣姣的手中。